蔡菡菡吃着太妃糖,轻快地说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一个人看完了,你就在我旁边睡着,就跟陪着我一样。阿樱,我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哪里不对劲?”
“你不开心。而且,你心里有恐惧的东西,我感觉到了。”蔡菡菡认真地说道。
唐仲樱想起了离开的弟弟,以及在福利院看见的另一个弟弟。她想,或许唐季杉早已感知到这个家里的冷暖,因此选择了离开。弟弟可以潇洒离开,可是她呢?现在的一切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她舍不得全盘放弃。就像她用尽智慧和忍耐制作一件艺术品,却在快要成品的时刻让她将其砸碎一样,唐仲樱心有不忍。
“菡菡,你真的愿意什么都不要,就这样回学校吗?”唐仲樱问道。
蔡菡菡点点头:“当然。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要了也是浪费。我跟妈妈说了,以后找个职业经理人,不用指望我。我对我不喜欢的事,真的投不进去半点时间。我说过不做接班人,就是不做,怎么样都不会做。如果我以前拒绝,现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那不就意味着我以前的坚持全部白费了?就像一个减肥的人,辛辛苦苦控制饮食一周,结果一个晚上暴饮暴食全部又回来了。那之前几天受的苦,不都是白费吗?我认定的事情,不改变了。这也是对我自己负责。”
唐仲樱自知没有蔡菡菡那么淡泊。蔡菡菡不为外物所动,但她唐仲樱不是的。在唐仲樱看来,自己是一个顶顶庸俗的人。小时候她也对接班人的话题不感兴趣,但经历了父母的离世之后,她蓦然发觉,在这个游戏里,自己必须得抓到一点依靠才能延续曾经富足的生活。外婆显然不能成为一个有力的依靠,而爷爷奶奶可以。她向往美好的生活,享受物质带来的快乐和便捷,尤其是在第一次见到唐伯槐的房间时,其豪华程度使唐仲樱彻底惊呆了。唐仲樱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接班人真正的待遇,原来父亲给予母亲的,远远不如他给予另一个女人的来得多。
“菡菡,我没有你那么通透。在意的事情越多,想要得越多,就越是不潇洒。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潇洒的阿樱了。”唐仲樱说完便叹了口气。她躺倒在自己舒适的大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天花板。
在蔡菡菡面前,唐仲樱无需维持得体的状态,她可以随性而为,邋遢或者懒惰都不会被责备。而在奶奶面前,唐仲樱无时无刻都需要把背挺得笔直。她记得小时候刚来唐家,有一次吃饭时驼着背,奶奶直接拿铁质的餐刀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脊背。她惊恐地转过来望着奶奶,奶奶却厉声问道:“你妈妈没教过你吗?和长辈一起吃饭怎么能是这个样子?不要做没有家教的孩子!”
唐仲樱于是只好憋住委屈,努力把背挺直。她意识到,爷爷奶奶虽是亲人,但又不是亲人。她更像是考核合格之后被录取上岗的员工,必须时刻遵守这个企业的规章制度,爷爷奶奶就是她的考评人。
蔡菡菡转过身来,也躺到唐仲樱身边。她看着她的眼睛,宛如在那一年的里士满:“阿樱,你不要这么说。你知道吗?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勇敢得多。你经历了我们都没有经历过的事,你的人生轨迹才是更惨烈的。你现在过得好,是因为你靠自己的聪明和努力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得很好。你是我们的大姐大,只要你想做的事情,你一定能做到。如果做不到,说明你心里并没有那么想要。”
蔡菡菡走后,唐仲樱重新燃起了战斗的欲望。晚上是唐家晚宴,照例邀请许多人。而唐仲樱今天的目标,就是吴律师。她原本还有点犹豫,但蔡菡菡的话让唐仲樱孤独的心一下子又暖了起来。她庆幸自己曲折漂泊的人生里,有那么一段里士满的岁月。那段岁月给她亲情与友情,这些纯粹而绵长的情感滋养了她后来冰凉而忐忑的命运。
晚宴觥筹交错,吴律师照例带着吴太太出席。经过一段时间的浸染,吴太太倒是比以前从容了一些,但依旧有着圈外人那种不自然的眼神与急于想要融入的作风。此刻,吴太太正向钱美濂介绍自己去某个知名寺庙禅修的经历,试图拉近与这位信佛老太太之间的距离。唐仲樱看了吴太太一眼,径直走向了吴律师。
“吴律师,好久不见。”唐仲樱上前打招呼。
吴律师看上去气色很好,听廖元礼说,靠着内部交易信息,吴律师炒期货是狠狠赚了好几笔。在唐仲樱看来,吴律师知晓圈内许多人的秘密。为了让他保守秘密,秘密的主人们自然要给他一些丰厚的封口费。
唐仲樱拿出自己的手机,对吴律师说道:“吴律师,我最近在自学法律,有几个问题不太清楚,想向您请教一下。”
吴律师毫无防备地接过唐仲樱的手机,却看见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自己与一个女孩尺度巨大的照片,而照片拍摄的背景,是那个圈内知名的party。最近风头正紧,有好几位知名的律所合伙人都因男女关系问题马失前蹄,吴律师不免也心里紧张。
吴律师正在错愕中,唐仲樱轻声说道:“放心,我不会发给您太太或者前任太太的。您的前任太太身体不好,而且我知道因为您又和别人结了婚,她对您颇有怨言,我肯定会帮您保守秘密。您的现任太太可是大网红了,贵妇人设经营得很好,我也不会让一张照片毁了她的事业。当然,最重要的是,您是我多年认识的人,我把您当作老朋友一样,不希望您出什么事。”
唐仲樱说得轻柔,但却实实在在让吴律师捏了一把汗。他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当天的party上是谁拍了这张照片。参加的人员都会进行严格的审核,有一层一层的负责人,怎么就被唐仲樱给拍了照片。而最让吴律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与唐仲樱保持着体面而礼貌的关系,没有什么过节,这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一直都把你当家里的小妹妹看的。”吴律师一边说,一边还说保持着镇定的表情。
唐仲樱继续笑道:“什么样的小妹妹?会写书法的小妹妹吗?会在白纸上写自己名字的小妹妹吗?”
听到唐仲樱的话,吴律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唐仲樱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加拿大的朋友帮我查过了,小时候我、阿弟,还有妈妈住的房子,现在登记在你的名下。我需要一个解释,这个房子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还有,当时妈妈留下来的,在里士满的那些东西,妈妈的银行账户,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这件已经尘封的往事,终于被这个女孩记起。吴律师犹豫了许久,快速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他想,眼下自己的业务已经全面铺展,再也不说那个只能靠唐家吃饭的年轻律师了。而唐仲樱说的事,只是许多往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无法和自己现在如日中天的业务相比。因此在犹豫了几分钟后,吴律师立即拿出了一贯的坦然,说道:“唐小姐,房产的确在我的名下,但我只是代持。”
“你帮谁代持?”唐仲樱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帮您的遗产管理人代持。因为您当时未成年,所以您母亲所有的遗产,当年都是由他在管理。”吴律师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人高谈阔论的唐家老先生,缓缓说道:
“就是您的爷爷。唐老先生是您的遗产管理人。”
鲶鱼效应
唐仲樱感到自己仿佛身处竞技场。
两天前,她做的方案刚刚被集团董事长否决。而集团董事长,正是唐仲樱心目中像父亲一样慈眉善目的爷爷。
唐仲樱觉得自己低估了成为接班人这条道路的艰辛。她没有想到所谓的方案竞选会如此激烈,她也没想到那两个空降的远房伯伯会有如此强大的竞争力。若不是廖元礼提前的准备,唐仲樱感觉自己会输得更难看。
“仲樱,太意外了。我原本以为你的方案通过没什么问题。”廖元礼在车里反复翻着自己给唐仲樱修改过的方案。和唐仲樱相比,廖元礼的惊讶之情丝毫不弱。和在感情上的界限分明不同,在事业的版图上,廖元礼可以说是唐仲樱最忠诚的伙伴。伙伴马失前蹄,廖元礼自然也耿耿于怀。
唐仲樱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原以为这场所谓的方案竞标不过是爷爷唐则浚想出来的形式工程,结果早已内定,她只需要走个过场。没想到爷爷把这“走过场”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竞技场”。唐仲樱轻敌上阵,人仰马翻。
“我上次跟你说的,让你去打听打听那两个伯伯是什么来头,你去打听了吗?”廖元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唐仲樱摇摇头:“我问了奶奶,奶奶说她也不太认识。爷爷家本来就兄弟姐妹多,很多亲戚都是远房再远房,远得都没边了,平时根本没见过。不过有时候有人来求着他,他就做个人情,让他们来公司里实习。”
廖元礼用手托着下巴,说道:“不像。不像是卖了顺水人情来公司混经历的。他们俩四十多岁,早就过了要靠来公司实习混一份漂亮简历的年龄。而且,方案竞标这么重要的项目,你爷爷居然让他们俩和你一起参加,这不是很奇怪吗?走过场的话,随便安排个清闲岗位不是更好?”
被廖元礼一说,唐仲樱心里也疑惑起来。奶奶提前跟她透露过,爷爷打算在今年的生日宴会上正式公布接班人的人选。按照以往放出去的风声,接班人自然是唐仲樱无疑。再加上唐家的血脉早已断层,如今只剩下唐仲樱和唐季杉两个嫡亲的孙辈。唐季杉是闲云野鹤,早已被放置在边缘地带。因此,唐仲樱是意料之中唯一的人选。
“所以,你觉得……”
“没错,”廖元礼肯定地点点头:“那两个人不一般。你不要掉以轻心,我再去打听一下,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唐仲樱流露出些许疲倦,廖元礼却精神抖擞。在这件事情上,他显得比这位名义上的女友要积极得多。毕竟事业版图的扩张,是他同意这桩联姻的最终目的。情感上,廖元礼已在别处觅得良人。唯有事业,他需要和唐仲樱紧密相依。
唐仲樱隐约中有了某种预感,但无处倾诉。弟弟早已将这环境中的弱肉强食说给她听,但她太自信,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强者,因此对这竞技场中的胜利依依不舍。唐仲樱走到衣帽间,看了一眼已经准备好的深蓝色礼服。这是奶奶给她准备的。爷爷的生日宴上,她就要穿着这身蓝色的礼物接受爷爷的钦点和众人的艳羡。
会顺利吗?母亲想要完成的事情,她一件一件帮母亲完成了,甚至完成得更好。而现在,只差这最后一件便可圆满。
唐仲樱忐忑而激动地度过了宴会前的最后几天。当她穿上那件深蓝色的礼服时,她竟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唐仲樱战战兢兢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起了那些已经离开远离自己的人。妈妈、外婆、弟弟、顾由……他们也会为了她的今天而感到高兴吗?
“阿樱,准备好了吗?快点出来吧,要开始讲话了。”钱美濂在走廊上叫她。
唐仲樱慌慌张张地跟在奶奶后面。裙摆太长,她频频被绊住,只好提着裙摆走路。她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小孩,偶尔闯入了成人的游戏世界,笨拙而天真。楼下客厅和花园里早已是宾客盈门,爷爷站在花园中心处,满脸笑容。
“你爷爷今天精神不错,很久没看见他这么开心了。”钱美濂说道。
唐仲樱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爷爷身旁,还站着那两位在方案竞标中胜出的伯伯。
“奶奶,旁边那俩人,你认识吗?”唐仲樱忍不住问道。
钱美濂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说道:“他一个老家兄弟的孩子,以前小时候每年会来我们家拜个年什么的。后来隔了有几十年没来了,今年突然出现的。”
“爷爷好像对他们很好……”唐仲樱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