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找了你?”夏蘅问道。
“那你就听他的呗。反正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蔡菡菡多拿一点,你就少拿一点。你签字了吗?”邵家惠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夏蘅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签了。但我觉得对不起菡菡。菡菡拿钱是应该的,我有什么资格和她争呢?”
听到夏蘅的这句话,邵家惠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在老刘和夏蘅这件事上,邵家惠觉得自己的确有点不地道。她把头低下去,继续一口一口吃那馄饨。一边的老刘反而忍不住了,质问夏蘅:“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资格?当不成夏永明的儿子,当我的儿子很憋屈呗?”
“别说这话!”邵家惠在一边急忙制止老刘,她一边慌忙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忙不迭地关上了门,一边压低声音问道:“这事你没到处乱说吧?”
老刘虽然气愤,却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没说。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个人都没告诉!几乎一个人没告诉!”
“什么叫几乎一个人都没告诉?到底跟谁说了?”邵家惠一下子警觉起来。
老刘挠了几下头,解释道:“我这告诉了和没告诉是一样的,而且很多年过去了,根本没影响,你别紧张。你不让我干的事儿,我说什么也不会干。”
“我让你别喝酒,你听过吗?我让你找个正经事情做,你听过吗?要不是那几年打工的时候你对我不错,我真不想管你!你快说,到底跟谁说了!你说了,万一那人传出去,你让夏蘅怎么办?”邵家惠也顾不得形象,在病床上哭喊起来。
老刘只好和邵家惠一起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邵家惠回夏家看儿子和女儿,夏蘅不在,邵家惠便与两个女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老刘照例充当邵家惠的司机,只不过这个司机还是不允许进门,只能坐在车里休息。因为女儿与儿子的多次抱怨,邵家惠特意叮嘱过他,让他不要随便进夏家,更不要随便从夏家顺东西。闷闷不乐地抽完几支烟以后,老刘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白酒。门是可以不进,门口院子的小花园里总可以坐一坐。老刘索性在花园的小藤椅上坐下,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白酒。本来打算只喝一口,但老刘发现自己一旦开喝就停不下来了。一瓶酒一下子干掉一半,整个人也晕晕乎乎起来。
“你是司机吗?司机开车之前是不可以喝酒的。”
老刘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花园里站着一个女孩,拿着一把绿色的小水壶在浇花。老刘把酒瓶放下,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之前没见过你呀。”
女孩看起来差不多十一二岁,穿得异常朴素,头发只是用黑色橡皮筋绑了个马尾在脑后,和邵家惠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儿截然不同。
“你是保洁阿姨的女儿,在帮你妈干活呢,对吧?”老刘洋洋得意地猜测。老刘早就听邵家惠说过,夏永明家的钟点工保洁阿姨经常带女儿一起来干活。想到这里,老刘就觉得不服气。连保洁的女儿都可以进家门,他作为邵家惠的司机为什么不可以。
女孩不回答,转过身去用那绿色小水壶又仔细浇起水来。老刘凑上去,又问道:“听说和夏老板结婚的那个女的,女儿都挺大了,是吗?他女儿长什么样?有没有苏苏薇薇漂亮?”
女孩看也不看夏永明,只是一边浇水一边说道:“你喝了许多酒,这是不能开车的。酒瓶不要乱扔,会砸到我妈妈种的花。”
“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答非所问的?”连一个小女孩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老刘一下子有些愤怒起来。借着酒劲,他往前走了几步,摆出一副神秘的姿态:“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司机。”女孩面无表情地回答。
老刘用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看,你仔细看看这张脸,长得像谁?”
“谁也不像。”女孩摇摇头。
老刘喝多了,整张脸憋的通红,向女孩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和你说了也没事儿。你一个小丫头,可得帮我保守秘密。我呀,我是夏老板他儿子的亲爸!”
女孩本来平静的脸,在听到老刘的这句话后忽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说真的?”
老刘把头一抬,保证道:“那当然。你看夏蘅跟我长得像吧?要不然我怎么回回陪着她妈妈来这,要不是为了看看夏蘅,我才不来这鬼地方。”
女孩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愣了几秒钟,随即放下水壶,认真地说道:“行,我替你保守秘密。”
老刘朝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倾吐完心声,又喝到位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睡觉。等到过了几个小时邵家惠在身边拼命推推,他才揉揉惺忪睡眼醒来。
“又喝酒了,又没法开车了,找代驾吧。”邵家惠埋怨道。
老刘的酒还没完全醒,想吐又吐不出来。他隐约记得自己在花园里和一个女孩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又记不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他甚至记不清女孩长什么样。
“那个,保洁阿姨回去了吗?”老刘突然问道。
邵家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只好回答道:“早就干完活走了。”
“她和她女儿,没和你们说啥吧?看上去正常吗?”老刘又问。
“没说啥啊,和以前一样。而且阿姨要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来。苏苏说蔡如冰准备重新找个阿姨呢。”邵家惠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叫代驾。
老刘于是放下心来。他想,即使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要紧,保洁阿姨带着女儿回老家,那么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况且那只是个小孩,她说出来的话有谁会信呢?忐忑的心重新恢复平静,他又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我也不太确定,我记得好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我都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那女孩有一个绿色小水壶,站在花园里浇花松土。我想着干这种体力活的,肯定是保洁的小孩……”老刘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模糊记忆辩解。
夏蘅背对着邵家惠站着,过了很久才转过来,说道:“是菡菡。”
“什么?”邵家惠和老刘一起惊呼道。
夏蘅重复道:“那女孩是菡菡。绿色小水壶是蔡阿姨买给她的,只有她一个人会用。”
夏蘅说完便快步走出了病房。他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谴责,他为自己在父亲面前的软弱而羞愧,这种软弱在蔡菡菡的勇敢面前显得更加令人鄙夷。即使自己迫于压力答应了夏永明的条件,但蔡菡菡始终保持着体面的沉默。她明明可以这么做的,只要她愿意,这个秘密立刻会成为武器。蔡菡菡手上有致命的武器,但却没有把武器亮出来对准夏蘅。即使他在起诉状上签了字,即使他成了原告将她推上被告的位置,她依然守口如瓶。
她从不权衡利弊,利弊对她来说仿佛是无用的判断标准。蔡菡菡为什么会这样对他?夏蘅忽然想起,原来许多年前蔡菡菡就已经给过他答案。他记得那天生日,十二岁的蔡菡菡把自己亲手做的叶脉书签送给他。她的神色平静却坚定,她的话仿佛又一次出现在夏蘅耳边:“哥哥,我会永远为你保守秘密的。”
夏蘅的眼角有泪涌出。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律师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撤诉。”
跟踪者
姚念认认真真地吃完最后一口炒饭。
她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剩余食物。多年来她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绝不浪费一口食物。对于食物,她抱有一种虔诚的态度。和于乔相识之后,姚念才意识到食物的确是带着力量的。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盒酥糖之后,她又从他那里吃到了无数从未吃过的食物。姚念的体重开始一点点慢慢增加。在食物的滋养下,她感到自己浑身生出了许多新鲜血肉,这些血肉使他成为了一个完整而饱满的人。
“吃饱了。”姚念双手合十,仿佛在向食物道谢。
于乔坐在姚念对面,一边拿手轻轻擦去姚念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酱汁,一边关切地问道:“还要不要再加点?”
姚念意犹未尽地摇摇头:“不用了,最近又胖了。”
“好,那我去买单。等一下再去买点面包,给你当明天的早餐。”
于乔站起来去买单,姚念也站起来。于乔顺势揽住姚念的肩膀,在她额头自然而然地上吻了一下。姚念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刚刚进入于乔女朋友的角色,很多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害羞。
走出中餐厅,于乔牵着姚念又向不远处的甜点店走去。他们在一起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她初尝恋爱的滋味。就恋爱方面的经历来说,她与母亲姚臻不同。凭借得天独厚的外形条件与娇媚的性格,姚臻早早地感受过被异性拥戴的感觉。在姚臻眼里,美丽何止是老天爷赏的一碗饭,简直是老天爷赠予的满汉全席。在年轻的时代,美丽是解码器与通行证。美丽替她摆平了许多难题,也让她获得了许多爱情,光鲜的隐秘的。即使已经走了许多年人生的下坡路,姚臻仍不认为自己的人生哲学有错。她把眼下糟糕的生活归结于自己美丽不再,并固执地再三要求姚念去做医美整形。
而姚念却与姚臻的期待背道而驰。她的少女时代乏善可陈,没什么特别快乐的回忆。姚念从一个瘦弱的黄头发小女孩变成了饱满圆润的少女。这两种体型要么太瘦,要么又有点胖,都让姚臻觉得不完美。姚念脸上的雀斑依然明显,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