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罗正梁看着金艳丽,忽然笑了,问道:“你来里士满多少年了?”

金艳丽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十一年?还是十二年,记不清了。”

“自己什么时候来的记不清?你可真是蠢啊艳丽。像没长大的小孩一样蠢。”

罗正梁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艳丽和以前一样,笨拙而糊涂。看罗正梁笑了,金艳丽也跟着讨好地笑了起来。她并不在意罗正梁的嘲笑,因为她承认自己的确不聪明。她从一个小孩忽然成为了母亲,没有任何过渡,丧失了在学习和工作中变聪明的机会。

“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情。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罗正梁却压低了声音:“我想来接你和可芙回国生活。”

“回国生活是什么意思?”金可芙的心咚咚地跳着。

罗正梁往沙发上一趟,长吁一口气,说道:

“我已经离婚了。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和可芙回去,和我一起生活。”

可芙

长得也太好看了,不可思议。”罗正梁在客厅里自言自语。

金艳丽没有作声。这几天她忙着收拾东西,忙得没有一丝空闲,而罗正梁却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只有杯子里的茶快要喝完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敲敲茶碗,朝金艳丽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加水了。罗正梁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因此每次来里士满,金艳丽便会让家里的阿姨去牌友家帮几天忙。阿姨不在,金艳丽自己顶上。做饭、洗衣、泡茶,金艳丽亲力亲为。罗正梁对此感到很满意,美其名曰:“还是自己人做事情舒服放心。”

在金可芙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似乎一直处于不对等的状态。父亲对母亲的称呼永远是“哎”,而对金可芙的称呼则是“你”。罗正梁在的日子里,金可芙浑身不自在。她不敢与罗正梁对视,每天学校回来看见躺在沙发上宛如一尊佛一样悠然自得的罗正梁,金可芙总是硬着头皮叫一声“爸爸”,然后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

金可芙觉得自己与罗正梁没有共同话题。罗正梁不仅与她的年龄差距大,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Snow club里其他小伙伴们的爸爸来里士满,总要带着全家人一起出去吃饭旅行。但罗正梁是不会的,他从不带金艳丽与金可芙出去游玩。金可芙想,罗正梁没有把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上。他像是一个上位者,怀着不屑的眼神俯视依附着自己生活的这对母女。哪怕是最放松的用餐时间,罗正梁也必须是先吃的那一个。等到他吃完,金艳丽才带着金可芙坐下。

以往罗正梁来里士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度假。在金可芙看来,罗正梁把这个家当作度假村,而金艳丽就是度假村里任劳任怨的服务员,听他的指挥,满足他的一切需求。罗正梁与金可芙之间也没有什么温馨时刻,他对于女儿的成长与生活没什么兴趣,毕竟他的人生里已经有了太多的女儿。他不和金可芙谈心聊天,每次来只是象征性地给她发一个红包,再象征性地说一句:“学习进步。”

金可芙不止一次向金艳丽抱怨:“爸爸都不带我们出去玩。”

金艳丽帮罗正梁说话:“爸爸年纪大了,跑来跑去会累的。让他在家里放松放松。”

金可芙撇撇嘴:“哪有。我看爸爸的朋友圈,在国内和朋友钓鱼、打高尔夫、跑马拉松,样样都行。怎么到了这里就累了?他就是不想带我们出去玩,觉得我们不配。”

金艳丽无言以对。面对母亲的软弱,金可芙只能咬牙叹气。金可芙无数次祈祷母亲能在某个时刻忽然变得强大勇敢,像叶申和蔡如冰那样敢于争取,但母亲却从未有过这种念头。母亲矜矜业业,将父亲视为上司、老板和家长。

这天金可芙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便看见了悠闲喝茶的罗正梁。她马上把头低下去,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便准备往自己房间跑。

“诶,等一下,”罗正梁这一次出其不意地叫住了她:“你今年几岁了?十二岁?”

金可芙愣住了,她知道父亲对自己关心甚少,但不至于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她无奈地回答道:“十三岁,过完年就十四岁了。”

“噢……”罗正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盯着金可芙的脸仔细端详起来。父亲的这种凝视让金可芙觉得极为尴尬,她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整理书包。

“奇怪了。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呢?你妈妈也不是什么美人,怎么你就能这么漂亮?我的其他几个女儿,长得也非常一般,怎么唯独你这么鹤立鸡群?你比上次我来里士满的时候更漂亮了。”罗正梁像是在喃喃自语。

在金可芙的记忆里,父亲这是头一回夸奖自己。相貌的形成是个偶然事件,适用于姚念的这个理论套在金可芙身上也同样适用。只不过和姚念比起来,金可芙是个正面的例子。在相貌平平的父母基因之上,她冲破了遗传学的禁锢,长成了一副异常美丽的模样。金可芙的五官,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的美丽里带着一丝恰好好处的脆弱,楚楚可怜但又不至于太苦相。

“可蓉要上中学了吧?”罗正梁罕见地叫了金可芙的名字,却意外地叫错了。

“我叫可芙。不叫可蓉。”金可芙面无表情地回答。

“平时喜欢做什么?有没有参加什么兴趣班?”罗正梁又问。

金可芙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滑雪。我和朋友一起参加了滑雪的训练课。”

罗正梁把眉头一皱,说道:“怎么学这个东西?应该学点舞蹈、钢琴,培养淑女的气质才行,以后也好找个好一点的对象。”

金可芙耸了耸肩:“我不喜欢钢琴和舞蹈那些东西,那些都是为了观众服务的。钢琴也要弹给别人听,舞蹈也要跳给别人看,要观众给你鼓掌。滑雪的时候,我可以专心做我自己。我不喜欢服务别人,我喜欢做自己。”

“如果讨好了别人,最后得到了好的生活呢?不也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吗?”罗正梁反问道。

“我不要,”金可芙斩钉截铁地回答:“又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那样换来的好生活有什么意思?”

金可芙的回答让罗正梁震惊。他原本以为金可芙会像金艳丽那样唯唯诺诺,却没想到女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在他忽略的时光里,长成了一个与金艳丽截然相反的女孩。

金可芙上了楼,发现母亲还在收拾东西。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snow club里最早回国的那一个。对于回国,金可芙没有一丝愉悦和期待。国内没有她熟悉的朋友,也无法像在里士满这样方便地滑雪,最令她感到窒息的是,她需要和罗正梁一起生活。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父亲,即将成为自己每日要面对的人。一想到这里,金可芙便感到一股绝望。她陪着母亲在卧室里收拾衣服,没有提到刚才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对话。在收拾完满满的两个衣柜之后,金可芙下楼帮母亲拿大包用的纸箱。尽管妻女都忙碌无比,罗正梁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还打起了鼾,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金可芙在储藏室里找了半天,忽然听见客厅里罗正梁似乎已经醒来打起了视频电话。

“我已经在里士满了,过几天就回去。你好好注意身体,预产期就快到了。”罗正梁此时倒是温柔,比对金艳丽的语气好了数倍。

“她们也一起回来吗?”对方问道。

“嗯,一起回来。不过后续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你只需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

“领证的事情呢?”对方又问。

“回来就去办,你千万别着急。答应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的。”罗正梁言之凿凿。

金可芙在储藏室里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父亲又有一个孩子要出生了,那为何要在这个时间节点让她和母亲回国呢?如果自己和母亲同父亲一起生活,那视频那头的女人又生活在哪里呢?金可芙躲在储藏室里,不敢出声。等到父亲关上手机又躺倒在沙发上睡着发出鼾声后,她才急匆匆地从储藏室跑上楼。

“妈妈,我们不要回国!”金可芙把卧室门关上,焦急地对金艳丽说道。

“怎么了?”金艳丽望着气喘吁吁的女儿。

金可芙并没有直接告诉母亲自己刚刚知晓的事,而是问道:“我们回国之后,这里的这些东西怎么办,这个房子,还有我们的车?”

金艳丽回答道:“卖了。你爸爸已经联系过中介了,买家昨天已经来看过房。我们现在需要把房子腾空。”

“卖了?卖了我们怎么办?”金可芙忍不住喊了出来。

金艳丽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说道:“我们就回国了呀,和你爸爸一起生活一起住,当然不需要这里的房子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卖了,还能卖一笔钱。”

“卖一笔钱,这钱会给你吗?”金可芙反问道。

金艳丽一时语塞,只好说道:“反正你爸爸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回国也好,不回国也好,我觉得到哪里都可以。”

“你觉得爸爸会跟你结婚吗?”

“他说会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想要平稳的生活。就算他骗我也无所谓,毕竟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他不会让我饿着的。离开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金艳丽的脸色十分平静。金可芙一下子意识到,母亲是不会反抗的。哪怕父亲露出再多的破绽马脚,母亲也不会愤怒。为了守住现有的生活,母亲已经把愤怒这种情绪彻底从身体中驱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