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远见着宫中走水,心中正急,听得大司马的询问,不多加思索地就道?:“是?观景台。”
“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可在观景台中等着大司马!”
宫人说话又急又快,音调也古怪,沈照却无比清晰地听进去了,身形紧跟着晃了晃,他在一瞬失了平日的风度,忽地就跑了起来。
有新指派到此守着长?公主的侍女?在外?一直哭,她们担忧观景台起火,受到责罚。
沈照从混乱的救火声中听得人喊,长?公主还在里面。
但?火只越烧越大,这?般大的火,定然是?从内部?烧起的,且许久不曾有人发现,足以猜得,陈薇被关?禁在此处,多有受到冷待。
可这?些?并不足以令其放弃生命,沈照认识的漱阳长?公主,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就不会轻易自裁,是?有人不想漱阳长?公主活了。
沈照目色一瞬空然,摇头轻叹:“罢了,罢了,本就料到会有此一遭,该是?陪你走的。”
众人忽地瞠目而望,只见那才归洛京几月,仙人般的大司马走进了火舌中,白色的衣袍顷刻间带上焰色。
观景台的梯阁还算完好?,还能行人,他从容迈上,他知晓哪一层的景致最好?,陈薇最喜,他片刻不曾停,却在迈过一层木梯时?,被落下的横梁砸下燎伤。
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他走得也越发艰难,难耐地喘息咳嗽。
而也因他的咳声,在露台中等着火舌卷来的女?子偏头望来,她虽走不动了,但?一点不显狼狈,宫装逶迤铺开,身旁还有个闭目像是?陷入美梦的男童,竟是?如今的小皇帝陈昶。
陈薇看?狼狈的沈照挪步走近,难言的酸涩比火浪还浓热地席卷了她,她喃声,喉腔早已因吸入过多的浓烟发声困难。
沈照却微微笑了,读懂她问的是?他为何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近了一步,伸手去试陈昶的呼吸。
陈薇目色便?又变得尖锐,可也仅仅一瞬,似乎觉得到了这?一刻,已没有必要再去介怀这?种小事,可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她早已不会好?好?交流,粗哑不似往日的嗓音听得她自己都有的迷惘:
“你是?为他来?可惜我这?侄儿是?个福薄的,他是?死了被送进来的。”
“陈雍比你我想的都要心狠。”
许是?惧怕世家反水,选了小皇帝,陈雍封锁宫门带兵闯入时?,率先处理的是?陈昶,继而留至今日,与她一起上路。
“我为你来。”
沈照自年轻时?起,就不是?会说动人话的,可此刻再被误会,他却说了比情话还动听的实话。
陈薇怔愣片刻,往日种种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中,她低悦地笑,她想抓住的权势太大,大到常常隔了一层薄膜似的去观测人心,亲子不似亲子,夫郎不似夫郎,过往常怀疑沈照为世家阻碍她。
可这?时?再回想,她竟觉得他的许多提议虽短期见不得成效,可也绝不会令她像如今这?样,被世家反扑,被一手闲养的白眼狼送入火海。
若再有机会,她想走得慢一些?。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你是?不早知我会有今日?”
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沈照这?次归洛,不再提他那套寒门士子论,只一日日地来见她可曾用药,是?她病中变得更加尖锐,一次次将人逼走。
“我劝不了你,也无力再助你。”沈照道?。
沈家过往确凌驾于许多的世家之上,可那是?皇权世家几方?稳定的前提下,一旦有了变故,与长?公主千丝万缕的沈家就会第一个被排除在外?,他自周旋于吕相等人之中时?,就已发现自己被排在某些?谋划之外?。
他能做的唯有拖延时?间,拖延到先将家中安顿,也拖延吕相等人的任何筹谋都晚些?进展。
但?骤然间,他就撑不住了,沈府被围了,而宫廷也一夜间骤变,倒是?要多谢今日宫人还愿客气请他入宫,他本想穿得再好?看?些?来见陈薇。
沈照思绪都有些?飘散了,他变化了姿势,用身体撑住再难维持端仪的陈薇,陈薇也摸得他背后模糊的血肉,她手指在血肉处顿住,并算不得惊讶,他能寻得这?儿,受再大的伤也不意外?。
两人渐渐变得更加虚弱,却比以往更加地贴近,也在同?时?想起了亏欠的三郎,陈薇最后的弱音问起了沈遐洲。
察觉到那渐渐失力的手指,沈照道?:“三郎会没事的。”
但?这?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了,沈府被围当夜,他料定这?骤变必然有个契机,最后送出了密信,今晨却在入宫途中听得,大将军沈桓兵马急攻失利,全军覆没。
那一瞬,他便?知了,惠王等人一直等的契机必是?此了。
沈桓死了,能就兵权上为长?公主造成变数的世家一系就不存在了,远在太原沈家旁支更是?不足为惧。
火势再也不受控的吞噬了最中心的一带,木板也再撑不住地塌陷,沈照拥住了怀中从不曾这?般宁静过的陈薇,坠入黑暗,最后一刻他有解脱,也有对?三郎的殷勤祈盼,三郎定然是?活着的,沈家也仍旧留有许多火种。
当火彻底熄灭时?,宫廷中最高的一座观景楼早已堆成了焦炭,从中挖出的几具尸体,确是?长?公主与大司马无误,甚至小皇帝也在其中。
惠王似可惜地哀道?:“姑母缘何想不开,要带着昶儿与大司马一起赴死。”
是?日,漱阳长?公主的死便?流传出了众多死因版本,有说其病中暴政,不甘自己一人死,带上了夫君与小皇帝,也有说是?因南地战事劳民?伤财,她自焚谢罪而死……
事实到底如何,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而朝廷却必须有个新主。
小皇帝陈昶曾亲封的大绥神女?陶然再次闻得天意,道?惠王乃真正授命于天,是?真龙天子。
陈氏的皇族血脉到了如今,能称得上正统的其实也就剩惠王了,但?他特意搞这?一套,隐有被离世家掌控的意味。
他想当的可从来不是?什么世家的傀儡。
也是?这?时?世家才发现,被漱阳长?公主抬上来的寒门武将并没有那么好?打发,这?时?若还想让他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简直痴人说梦。
且,在征南一战中,世家集几军之力,与沈桓所带兵马相碰,折损也颇大,若是?只因排斥寒门武将再次起了战事,定然引来民?怨,只能暂忍下。
惠王的登基也在这?样没有波澜中取代了先前的小皇帝与长?公主。
*
沈遐洲早该赶回洛京的,即便?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再淡,那也不该这?般匆匆了结。
为人子女?,连父母尸骨也不得敛,又如何能放得下?而且除了长?公主和沈照,沈家的其他人呢?还有说要等他的女?郎呢?他们皆在洛京,他有太多必须回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