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掀竹帘,这是接引马车的规矩。”
“阿纯姑娘,你可知我们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这世间,包括天上云城的仙君们都不知道迷津建在哪里,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才能去。读书人,你读过《桃花源记》吗?”
陶生点头:“小生很是喜欢。”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你知不知道,这个渔人便就是无知无觉地踏上了迷津渡,误入一个与他所在世界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
“可那不是陶先生想象出来的文章吗?”
阿纯睁开眼睛,一瞥书生:“你又不是陶先生,你怎知这不是真事?”
陶生不善辩论,便没有回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斑驳的竹帘子。
就在这时,只感觉马车一顿,停了下来,门帘子被车夫掀了开来:“迷津渡到啦,两位客官下车吧。”
两人依次跳下车车外天气晴朗,唯有几朵棉花丝一般的白云飘荡在空中。虚空中刮着微风,带着清香的味道。
书生四望,见自己身处一条由平整青石铺就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栽种着高大的紫荆,紫荆茂密,圆形的嫩叶衬托着一串串浅紫的花朵,熙熙攘攘,犹如盛宴,放眼望去时,两旁的紫荆连成一片,犹如紫色的华带,蔚为壮观。
在他们身边,有各色各样的人路过: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高人,一身罗绮、挂满金银的富人,也有神态萎靡、细瘦干柴的穷人……他们之中,老人、孩童、男人、女人皆有,集结世间百态,各行各业。
陶生好奇地望着这些行人,发现这些人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满怀心思一般,行色匆匆。
“我们走吧。这些皆是裹着人形皮囊的‘非人’,可不像人世那样安平,你一直盯着他们看,他们可会生气的。”阿纯似乎很了解这迷津渡的规矩,她拉着陶生的袖子,朝前处一指,“你看,迷津渡就在前方了。”
陶生扭头看去,见不远处立着一座六柱五间的石牌楼,牌楼以蓝色琉璃瓦为顶,整条的白石为柱,整座牌楼雕梁画栋,极尽精巧。在正面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迷津渡”。
视线穿过牌楼,可见之后便是渡口,有无数乌篷小船停驻在那头,船夫同那些接引的马车一样,戴着青笠,披着蓑衣,或站或立,蓑衣里头却皆是透明一片,不见人的模样。有些渡客正站在船边与船夫说着些什么,似乎在讨价还价。
阿纯拉着陶生走过牌楼,陶生回望那高大的牌楼,见背面匾额上单单只写了一个字:空。在陶生对这迷津渡一切都尚未适应时,阿纯已经拿着钱袋开始同一个船夫讨价还价了。
只是她才同船夫说上两三句,这只暴脾气的灵兽已经将声音抬高八度,颇有一种一语不合就开打的节奏。
“什么?!去一个桃源就要五两银子?去一次黄泉才一两,你明抢就直说啊!”
那船夫似乎是躺在船上晒太阳的节奏,一根芦苇棒子在他嘴巴的位置翘上翘下的如果他有模样,那么应该是个死鱼眼的懒散小郎君。
那船夫的声音听来颇显年轻,但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似乎在这般晴好的天气里,他十分不愿意出船似的:“五两已经够便宜啦,黄泉那边天天有人去,路途大家熟悉,一两银子足矣;你这桃源八百万年都没有人去一次,路途又曲折,自然要收贵点了。我看你是个弱质纤纤的小娘子还给你优惠了一两银子呢,你若不信这价钱,去问问其他船家,最便宜的可就独此我一家了。”
陶生眼看阿纯已经准备挽起袖子上去干架了,赶紧将她拦下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说着他掏出钱袋,从里面抖落出几块碎银子来,朝船夫递去:“这位船家,还差多少钱,小生这里补上。”没承想,阿纯一把将陶生拉到一边去:“你这人世的银子迷津渡可不认,不然我就不会为区区几两银子同他计较了,不然给他烧几沓纸元宝倒还更有可能载我们去!”
“啧啧啧,这位小娘子说话可真是泼辣。”那船夫似乎在无奈地笑,尔后就见那蓑衣升高,应该是那船夫站了起来,“罢了、罢了,我看这位书生倒是知理,就冲这书生的面子,我便送你一程吧。”说着,就见系在渡口的缆绳被解了下来:“两位,咱们上路吧。”
陶生听闻 “上路”只觉一阵怪异,那边阿纯已经一步跃上船,他无奈地跟着上了船。
船夫点燃了一盏散发着绿光的白灯笼,挂在船只前头,尔后收了缆绳,摆舵,摇桨,小小的一叶乌篷船在清澈若无的水面上驶出了迷津渡,船尾的船家一边摇着桨,一边不时吆喝几声:“走道桃源,借过,借过”即便,在船只前,没有任何东西。
阿纯不喜欢这对她来说枯燥无味的旅途,打了一个呵欠,躲进乌篷中闭目养神去了,而陶生则坐在船头那盏绿灯笼的下方,好奇地注视着这诡异又极美的一切。
他一生博览群书,信儒尊礼,对鬼神一说向来嗤之以鼻,直到遇见鹊娘后,诸多怪事便接踵而来,而在十二瞬中,更是让他见着了此生闻所未闻之奇事,他隐约感知鹊娘曾经也是生活在这样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万物有情,众生皆灵乌有屏后的桃源秘境、装着夏日之海的锦盒,乃至白先生那一本可以容纳百卷书册的薄书,都一遍一遍刷新着他所认知的世界。
而今,坐在这一叶能纵横三界的小舟上,陶生百感交集这水泊的那头,便就是鹊娘的家乡了吧?
书生露出笑容,低下头,看向船下清澈得有些过分的海水陶生不知自己身处在海中、湖中,还是河水中,周遭一片白雾茫茫,不见边际,便姑且称之为海吧。
透明的海水,几乎让陶生产生了乌篷船悬浮在虚空中的错觉。他弯下腰来,掬起一捧,顿时感觉手心微亮湿润,明显是水的触感。
至清之水,说的便是这样的水吧?
船尾的船家见陶生对一切皆是好奇,便问道:“前头的那位客人,可是第一次来迷津渡?”
陶生朝他微笑,点头答道:“是的。”
“为何要去桃源?那里可是个偏僻的地方,一般凡人可不会到那里去逛荡。”
“小生的娘子在那里。”
船夫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如此,我瞧客人你来历不凡,去一趟桃源,或许能知晓许多谜底呢。”
“但愿如此。”陶生见前路迷蒙,于是问道,“敢问船家,此去桃源,需要多久?”
“我们迷津渡的规矩,不能透露路途远近。客人若是闲得无聊,可到室中小睡,里面有我摘的最新鲜的莲蓬,客人可尝尝那莲子,吃后可是极好睡眠的,一觉便到桃源了;若不想睡也好办,你且低头看看那水面,水面下的景致可是美不胜收的。”
陶生思虑着阿纯已在乌篷中,一男一女睡于其中必是不好,于是照旧坐在船头,低下头去仔细看那船夫所说的水下美景。
他想水下无非就是些海藻卵石、游鱼虾蟹之类,或许比人世中的更要稀奇些,哪知一看之下,却没见一点他想象中的景色在他眼前,仿若一方巨大的卷轴,缓缓展了开来,画卷中的一切似乎有生命,渐渐鲜活起来,穿过透明的水幕,钻入陶生的双眼中。
水下,竟是繁华的人世场景,其中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行人脸上俱是带着笑意,孩童在其中奔跑嬉戏,那些一瓦一墙、一砖一石,乃至行人的窃窃私语声,小贩的叫卖声,马车骨碌骨碌滚过去的声响……这些眼见的、耳听的,都透过水幕,清晰又真实地传达而来。
若不是手触到那清凉的河水,陶生定以为水面之下,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
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船下奇景:“这、这是……”
船夫答道:“这是咱们所要经过的路途之一,只不过被这水幕打乱,只余下一角幻景,这座城市身处海外四荒之中。客人是世人吧?这海外的国度想是没有见过的。”
而在船夫解释之时,水下的景色又一个流转,变成了皑皑雪山,他们的船飘在雪山上方,飞快掠过那一峰峰利剑般的山崖,犹如飞翔一般,继而画面又一转,水下变为浓翠无际的山岭,万里黄沙的大漠……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景象犹如走马灯一般轮番走过,陶生哪里见过这等场景?他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面容几乎要触到水面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船身猛然一震,陶生一个不稳,几乎栽进水里。
位于船尾的船家直起腰来,将船桨抵在一处青石上,朗声道:“两位客人,我们到了。”
这音声将沉浸在奇异美景中的陶生惊得打了一个机灵,当他再去看水面时,只见那水下卵石铺地,柔软的海草飘飘荡荡,竟是一派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模样。
“这位客人,咱们到桃源啦。”船家又重申一遍。
陶生这才扭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码头上,一片粉红的桃花瓣悠悠落下,擦着他的鼻尖落入水中……
八 玉京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