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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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 33 章
是夜有一瞬间, 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 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 自然高兴, 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 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 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 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 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 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 但圣谕下来后, 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 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 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
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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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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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