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她在宣城等了一个多月,没能等来皇兄他人,等到的是皇兄被启朝大军围困在白澜江、被启朝皇帝萧恒容逼得蹈江自尽的噩耗。

极度的悲痛下,她神思如狂,不顾一切地往皇兄身死的白澜江赶,明知皇兄已葬身江水,可还是疯了般想见皇兄最后一面。抑或是,她心底深处其实是想似皇兄蹈江自戕,她不想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也不想皇兄孤零零地亡魂无依,她要与皇兄一同长眠在白澜江中。

但在赶往白澜江的路上,她被启军所擒。因她身上携带的名籍是燕朝宫女姜烟雨,她最终与一些前燕宫女内监,同被送到启朝宫中供役,一日又一日苟活于人世。

这是皇兄所说的“好好活着”吗,她不知道,也无法深想,因往往想得深了,痛苦就像要将她的心撕裂开来。从痛苦伤口中溢出的,是深重的仇恨,她想为皇兄报仇,可她若走上复仇之路,这一世定不能善终,就会辜负皇兄的心意,“忘却前尘、好好活着”,这是皇兄对她最后的关爱与嘱咐。

皇兄留给她的最后物事,是一只紫砂陶埙,那是皇兄常年伴身之物。年幼时皇兄对她百般疼爱、无有不允,唯有这只埙,无论她如何撒娇讨要,皇兄都不予她。但那夜分别时,因她疑心皇兄是在骗她离开,皇兄将埙放在她手中,说先由她保管,笑说他定会去宣城,纵不为见她,也为拿回这只埙。

幽凄心绪随着夜色寒沉越发摧人心肝,孤灯冷影下,慕烟取出贴身藏着的紫砂陶埙,轻抚着埙身表面的鸾纹,默然忍耐良久,终不禁红了眼眶。

元宵宫宴设在宫中望仙台,歌舞升平至夜深方歇。宴终人散时已将近亥正,启朝的天子却似殊无倦意,既未驾幸妃嫔居所,也未回清晏殿就寝,就令二三内官随侍散步。

随侍的内官之首姓周名守恩,身兼殿中、内侍二监,乃是天子心腹近侍,按理最能体贴圣意,但他这时在夜色中悄觑龙颜,却也不大能摸得准年轻的皇帝陛下此刻圣心为何。

启朝虽建立还没有十载,圣上却已是启朝的第二位天子。开国的太宗皇帝,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宗皇帝在起兵称帝的第三年,因战伤病入膏肓,临终前为防主少国疑,未传位于其时十一岁的独子萧珏,而是将大启江山交到十八岁的弟弟手中。如今五年过去,大启在圣上治下国力强盛所向披靡,就将一统中原江山,想来太宗皇帝泉下有知,定然甚感欣慰。

只是天下将要太平,朝堂却似有暗流涌动。今夜元宵宴上,王公大臣等称颂陛下的文治武功时,有臣子提及负隅顽抗的幽州残兵,太宗皇帝与今上的生母太后独孤氏,闻言就笑让圣上下旨由永宁郡王带兵前去征讨。

永宁郡王即太宗皇帝的独子萧珏,有大臣赞同太后提议,也有大臣直言反对,两方各执一说、僵持不下,使得原本热闹的宫宴气氛竟似僵凝起来。尽管圣上后来说“今夜只管饮酒,此事明日再议”,含笑将这事揭了过去,继续与众人赏灯用宴,然而宴上那一场朝臣间的争执,却似阴云无声地笼罩在大启朝上空。

周守恩暗暗琢磨着宴上之事,又悄看圣上神色,却还是无法从圣上眉眼间窥出半点圣心,不由暗在心中怀念起曾经的魏博二公子来。

他是圣上的老奴,从圣上还是魏博节度使府蹒跚学步的小公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圣上与太宗皇帝之父被追尊为太祖皇帝的魏博节度使萧胤,一生只与正妻独孤氏育有两子,圣上作为次子比兄长小十二岁,自幼受独孤氏宠溺偏爱,养得性情骄矜,目下无尘。

那时在魏博地界,无人不知节度府有两名公子,为兄者乃天之骄子,能谋善断,文武双全,而为弟者颇似纨绔,骄奢闲逸,最好玩乐。

当大公子跟随父亲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时,二公子却在猎场马球场等地力争头筹。不仅在功业上与兄长是云泥之别,与大公子宽仁沉稳性情相较,二公子性子更是出了名的蛮横骄狂,曾将得罪他的高门子弟拖在马后游街,叫全城人为之瞠目结舌。

因而,当大公子即太宗皇帝将启朝皇位传与圣上时,朝野之民心震动可想而知。当时,不仅启朝人心惶惶,甚连燕朝以及其他几方逐鹿天下的藩镇势力,都预判启朝不久将亡于圣上之手。

然而,圣上从兄长手里接过千钧重担后,不但以雷霆手段迅速粉碎启朝内乱,且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四五年间就将曾蔑视他的敌手一一逼至败亡,就要一统江山。

只是曾经的魏博二公子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间恣情任性,而启朝的第二位天子,越发圣心深沉。这几年来,周守恩时常不解圣意,只能越发恭谨小心伺候。这时他在夜色中跟侍在圣上身后,见圣上似乎并无目的地,就在幢幢宫墙夜影下信步闲走,越走越是冷僻。

瞧这四周建筑,似乎是西苑一带了。今年元宵天气不好,不仅夜宴时无月无星,这会儿还阴沉地像要落雨,穿过西苑夹道的冷风一阵比一阵寒冽。周守恩遂想劝圣上回宫歇下,然他刚要开口,附近某处却忽然传来埙声,幽音清冷悲凄、百折千迥,宛是呜咽,在夜色中如泣如诉。

今夜是元宵佳节,却有人吹悲曲,这真是太不吉利。周守恩见圣上驻足凝看向埙声传来方向,以为圣上正为此不豫,就躬身说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惩戒……”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圣上亲自抬步走向那埙声所在。

第 2 章

兴亡天下事,悲凉只自知,在那冰冷彻骨的埙声中,仿佛皇图霸业千秋功名也只是空梦一场,唯有寒江残月千山暮雪,从古至今从未更改。

深沉夜色中,皇帝撇下随侍,循声踱入一处苑所,见四处黑漆一片,唯斜左方一间房亮着灯,苍凉埙声正从中传来,就近前推门走进室内。

此间花室中,慕烟尚未察觉有人到来。一盏孤灯下,她背靠着坐在花架后,神思全浸在所吹奏的幽沉埙曲里。

元宵是团圆的节日,而她只能形影相吊。若生来孤寂也就罢了,偏她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元宵夜,父皇还未性情大变,依然爱她如珠似玉,亲手为她制灯,她高兴地提着花灯与皇兄看、与萧珏看,挽着他二人的手在宫中奔跑,在漫天烟火下肆意欢笑。曾经灯明月圆人团圆,而今世事严冷不堪回首。

哀思愈深、埙声也不由越发悲切之时,慕烟忽听见室内似有来人脚步声,连忙断了埙音,起身转首看去。

那厢,皇帝也已寻到埙音来源,正走到花架前,就见对面灯光一晃,有人影忽地站起。因为长条案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花盆,昏黄的灯火下,花架两边的皇帝与慕烟,都只能透过花叶缝隙隐约看到对方的眉眼。

慕烟所见,是年轻男子的深邃眉目,眉睫漆黑洁净而目光明亮且又深不可测。而皇帝所见,则是女子泛红的双眸,她眼底漫着泫然水光,宛如梨花带雨,像是若有风吹,就会有泪水颤颤如雨珠坠落枝头。

因为埙曲飘忽着暮寒的死气,皇帝原以为是名白头宫人在吹奏,但此刻看花叶后的眉眼却只是名少女,不由心中微诧,一时怔忡未言。

而花房向来冷清,除了有时来替主子要花的太监宫女,不会有外人来此,慕烟就以为对面之人是担着找花差事的内官,匆匆将埙藏在袖中,收整心神,就问对面男子道:“公公是要什么花草?”

皇帝见花架后的少女竟称呼他为“公公”,眸底滑过一丝暗芒,正要说话时,却听少女先惊呼一声。

原是皇帝适才推门进来时未合门扇,室外骤起的一阵疾风涌入室内,径将那盏孤灯扑灭。少女似极其怕黑,在室内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便仓皇惊叫了一声。而后皇帝就听黑暗中她似乎是撞在了花架上,花盆倒地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如平地惊雷。

九岁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烟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从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惧黑暗的怪疾,一旦身边骤然陷入黑暗,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神战栗、颤抖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困难,昏厥倒地。

慕烟无法控制怪疾发作时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梦魇中。似乎又是九岁那年,她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喃喃呼唤父皇、皇兄、萧珏,一声又一声,直至绝望如海水将她淹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风挟雨起,泼天泼地似要将人间淹没倾覆。被纠缠在漆黑梦魇中的慕烟,只觉自己是无边雨海上一叶无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宠爱她的父皇,还是要杀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国已亡,至亲皆绝,她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唯一,这世间她唯一的旧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萧珏。然而,这唯一和她有所牵系的旧人,却是她绝不可再有牵系之人。九岁那年,她与萧珏就已“生离死别”,而今,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王朝以及至亲的性命。尽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萧珏的皇帝叔叔,但萧珏也是启朝萧家之人。

无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烟畏惧黑暗的怪疾,发作地更加厉害了。冰冷的砖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抱臂蜷缩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里蛰伏着噬人的野兽,它们正张露獠牙,等待在她断气的那一刻,争抢着扑上来撕咬她的尸体。

皇帝夜间视力优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望见室内情形。他绕走到花架后,见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看不清她具体形貌,就感觉她纤细的肩头瑟颤如风中落叶,形容娇弱不堪,似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紧抿的唇齿偶逸出一丝隐忍的呜咽。

皇帝自不知少女患有怪疾,只当她是在灯灭时受惊摔地,迟迟不起身,是因摔疼了无法动弹。暗色中,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着实形容可怜,皇帝凝望片刻后,近前伸出手去,欲扶少女起身。

然而他手刚碰到少女肩头衣裳,少女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身体也畏缩着向旁躲闪,仿佛他是黑暗里会噬人的野兽。

皇帝手僵在半空须臾,也未发作,就收回负在身后,问:“可是哪里摔伤了?”

“我……我只是怕黑”,少女嗓音颤细如风中游丝,像是轻轻一拂,就会断了,“劳请……劳请将灯点上。”

原来就只是因为怕黑。皇帝再瞧了地上的纤弱人影一眼,想这少女竟这般胆怯。他抬脚绕过摔在地上的花盆,将烛台旁的火石拿起,打擦着点燃蜡烛后,又将门扇合上,将那满天风雨关在门外。

暖黄的烛光在室内明漾开许久后,慕烟才能从那漆黑梦魇中挣脱出来。她勉强挣着力气站起身,欲向那点灯的内官道谢,然而抬眼看向烛灯旁的那人时,却见他身上并不是内官服饰,金冠束发,羽氅披身,将及地的玄色大氅微露出一双石青鹿皮靴,靴尖上细密金线,分明似绣着祥云龙纹。

慕烟心头一紧,目光不由死死盯着那靴尖龙纹。皇帝注意到少女目光,想她性子怯弱不堪,仅仅因为怕黑就吓成那般模样,若是知道她先前唤过的“公公”,实为启朝天子,岂不是要当场骇晕、甚至骇死过去。

玄羽大氅下,实是龙袍,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大氅拢紧些时,少女盯着靴尖龙纹的幽深目光,也一分分缓缓上抬,凝注在他面上。昏黄灯光下,她轻颤着的眸光仿似是风雨中微弱的火星,摇摇欲坠而又真实地燃灼在漆黑的瞳孔深处。

皇帝看少女这情形,似是惊骇得厉害了,就轻咳一声道:“孤乃永宁郡王萧珏。”

能足蹬龙纹长靴的,必是皇室男子,而皇室男子中,永宁郡王性情之温善和气,是在宫人里都出了名的。从不对下人发火的永宁郡王,定不会怪罪将他误认作是“公公”的小小宫女。

皇帝自称是永宁郡王,原是为了宽慰这胆怯少女,却见少女在知他“身份”后,眸光越发颤弱如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