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满座学子,口口声声经世济民,要为国尽忠,一口一句圣贤书,瞧不起庶民,瞧不起女子,自以为是什么济世能臣,实际上呢?
杨窈若忽而笑了,她神情间的咄咄逼人散了,反而白皙美丽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怜悯,也可能是嘲讽的谑笑,可怜他们是欺来骗去连自己都迷惑了。
她声音极轻,似乎在感叹,“原来,只需空泛几句,便是能耐了……
空谈可匡扶家国,许志可济世安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窈若双手交叠,对着他们缓缓一拜,俨然一副被说服了的心悦诚服的模样,“多谢诸位,叫我今日受教。”
她看似认错,可所作所为,无异于在本就丢了脸面的他们心上再狠狠插上一刀。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先前指责她的时候有多猖狂,此刻就有多么抬不起头。赵麓也黑沉着脸,阴晴不定,但他多年修习,君子的风度礼节浸淫到骨子里,虽然惨败于她,也不至于失态辱骂,而是动作沉重,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郑重低头一拜,声音清朗,“先前是我狂妄了,一叶障目,自以为能兼济天下,做个利国利民之人,却忽略了根本,多谢女郎赐教,麓往后必定谨记,加勉改之,不愧女郎今日教言。”
比起未及笄,没什么人知道的杨窈若,赵麓早已名声在外,文采学识皆为众人所景仰,也就是说,他们在外的名声分量是完全不对等的。
可现在,已经长成的、卓有声望的赵麓,在对杨窈若俯首,感谢她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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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郎低头。
比起他争辩不过杨窈若,他的低头认错更叫人感到讶异。
杨窈若也一样,心中一惊。
不得不说,赵麓未及冠的年纪,能有这样盛的名望,被文臣士人齐齐赞好,是实实在在有几分真本事的,至少敢折腰的气度便胜却无数人。
他的低头,他的受教,只会让他的君子品行更加得到印证。输得起,不吝惜认错,才更显出气度教养,引人心折。随着他的动作,他腰间用来约束步履,规正品行的青玉佩跟着晃动,莹润无暇,他的人也就此如玉般品行无暇,德高质洁。
杨窈若心中感叹,生出果然如此的观感。
他果然是难啃的骨头,方才那样尴尬的局面,也能及时反应,靠着能屈能伸、敢于折腰,硬生生挽回场面。
满殿的宗室子弟是输了,他却巩固了自己君子德行的面貌,行止有度,如切如琢。
杨窈若也从大胜变成了险胜,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连险胜也保不住。
譬如,她该如何对待赵麓的一拜。
好在她不是得志骄狂的人,琢磨明白后,也跟着朝他一拜,真心实
铱驊
意道:“我见识浅薄,如何能有什么建言感悟,无非是家师教导,才勉强知道些,不敢提教言。
先前多有得罪,望诸君莫怪!”
她也应得很是谦逊,完全寻不出错处,使得赵麓眸光暗了暗,心中道她也不是简单角色。
其实……
杨窈若只是单纯压对了题罢了,当初应老先生给她上民生这一课时,她有多震惊讶然,给座上的宗室子就会有多少震慑。没法子,她对这时候学子们的思想不太了解,只好借用应老先生那一手了。
好在赵麓的对应出乎意料的刚好。
杨窈若秀气细弯的眉毛微动,压下心头雀跃,微微笑地看着他。
这场闹剧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了,一直作壁上观,静静看着他们的太傅总算有了动静。
他的声音严谨不失温厚,“白米十文一斤,粟米五文,扛三袋大包等两文,寻常庶民吃不上白米,多以豆饭为食,大豆一斤两文,佐以粟米,一月约莫五十斤,若无租赁屋宇,一月所费约莫一百五十文至两百文。”
罗公已经七十有余,人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
他一开口,既没有偏袒杨窈若,也没有替赵麓说话,却是回答了杨窈若先前所问。且每一个他都能答出来,一个位居三公的人,竟然能清楚知道庶民的花销,委实叫人震惊。
满殿的宗室子弟,最大的不过十九,也就没人知道,受人景仰的大学问家、朝堂颇有建树的政治家、位居三公之一握有吏部实权的罗太傅罗相公,他年少时也不过是被寡母养大的贫苦人,去码头扛大包、做苦活攒了钱去书院里上学,后来为书院打杂,夜里借着先生屋里的烛光抄书,一路科举,考上进士一甲,是几十年来最年轻的状元。
如今想来,还真是恍如隔世啊。
所以杨窈若说的那些,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休沐闲时,他也如普通老者一般,在市井行走,偶尔兴致起来,一盏清茶,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聊。
想起年轻时候的日子,罗公骤然松了神色,和蔼笑道:“不过,扛大包的价钱得是五十多年前的了,不知如今起伏如何?”
杨窈若从这个穿紫袍的老人家开口回答时,心中就已经充满敬意了,此时更是恭谨,心悦诚服,认认真真对他一拜,然后才慢慢抬头,开口道:“在义庆郡码头扛大包是一文钱一袋。”
罗公含笑抚须,“甚好,甚好啊。”
他在兴圣殿里对待学生向来严厉,今日不知是否被杨窈若所说触动,对她和颜悦色,“做学问,先是为了明理启智,待修己后,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祉,为君王侍天下。若只知书上的学问,是做不成真正能臣的。
空谈误国,这样浅显的道理,多少人都不明白。
小姑娘,你很好,你叫……”
杨窈若恭恭敬敬,双手交叠,认真再拜,斟酌字句答道:“小女姓杨,家中行二,爷娘取名窈若。”
“好,杨二,你且记住今日所言,记住今日驳斥众人的心气,往后勤勉自省,来日必定有所出息。余一生历经四朝,阅人无数,纵使是女郎也毋需妄自菲薄,你虽启蒙晚些,但陛下盛赞你聪颖,说不定能做兴圣殿内诸多学生里的佼佼者。”罗公年迈,但慧眼如炬,素以远见卓识,有观人之能闻名。
有他今日这番话背书,可想而知,杨窈若的名声会好到何种地步。
众人震惊,赵麓更是暗暗握拳。
罗公身居要职,每月只来授一日课,所以并不是单纯的读书授业,常常会说些政事,早先也算是陛下默许授意,借此看看他们的能耐,可有足够的魄力能耐应对。
加上罗公的声望,赵麓从来是勤勉认真,每每遭罗公训斥,也是色愈恭,礼愈至,可却从未得到罗公与众不同的赞誉,只是视作与旁的宗室子弟无异的教导。一直如此便罢了,凭什么杨窈若一出现,说了些民生空谈的话,就得到罗公的青眼?
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