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

第39章 “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 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 一切都是三年前, 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 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 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 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 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 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 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 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 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 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 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 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 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 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 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