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1 / 1)

路上宋回涯也听说过一些阿勉的事迹,说他如何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这些年是里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青石板上那片烛火与月华铺就的朦胧颜色,仿佛下着场冬天的雪。

宋回涯静静注视着那片浑浊的白,久到视线中的光影都变得扭曲,才轻声说:“他长高了。”

魏玉词说:“是。不知师姐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个头。”

宋回涯的几个字里,带着无尽怅惋的意味:“他长大了。”

魏玉词哭得无声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泪,气息略有紊乱,开口时仍会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声线的平稳:“阿勉说起师姐,未尽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师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转告师姐,这多年来投身赴难,是他自愿。眼见强虏侵凌,山河陆沉,他亦有殷殷报国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纵是没有师姐,他也不会独自留在大梁,安稳地蹉跎岁月。回首平生,并无缺憾,只怕师姐为他挂心。”

宋回涯深深凝视着她那张端秀婉约的脸庞,感慨着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魏玉词下意识侧过脸,挡了下红肿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是个楚楚可怜的人。”宋回涯由衷地说,“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达、更坚韧。是我小瞧你了。”

魏玉词却是转回头来,神色复杂地对着她道:“师姐果然不记得我了。”

宋回涯如实道:“我也不记得阿勉,所以才销声匿迹这许久。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也多是不留山上的旧事。”

“我记得师姐!”魏玉词声音忽然拔高,随着情绪开始起伏,“我记得师姐带我走出光寒山的每一步。”

宋回涯静默了会儿,惭愧道:“可惜没能带你回来。”

“不。”魏玉词摇头说,“回来了的。”

第118章 “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魏玉词被阿弟背出宫门, 送去和亲的路上,还曾肖想过她的亲弟会心生后悔,半途命人来拦。

可数十人的队伍一路穿过城镇, 进入光寒山, 遇上前来迎亲的胡人部伍, 都未遇上半点阻碍,她才透彻明白, 不止是她阿弟, 其实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远行的路途山水迢迢,来时日夜兼程, 与宁国的将士相会之后,才开始放慢速度。

迎亲的将士对她毫无尊重, 几次故意掀开马车的帘幕, 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与边上兄弟打趣说笑。

偶尔是用她听不懂的胡语交流,偶尔是直白地夸赞她的容貌、身段, 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护送的侍卫不言语, 魏玉词亦不敢作声, 取下一根金钗握在掌心, 蜷缩着身躯躲在马车里, 日夜不阖眼。

她感受着车辆的颠簸, 估算着与大梁的距离, 想到就此远离故土,心中死意渐浓, 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气力。

遥望天际是苍茫一片,车马朝着日月的尽头不断行进, 魏玉词不知道明日到来时自己会身在何处,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觉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飘洒,被云雾笼罩的起伏山线如同凌迟的刀锋越发逼近。

眼看着即将离开光寒山,魏玉词万念死灰之际,变故突生。车队叫人拦了下来,双方未说几句,便传来一阵惨叫跟打斗声。

魏玉词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状况,马匹受惊,带着车辆驶出主路,冲上一旁的雪地。

车轮陷入深深的积雪,车厢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又被癫狂的马匹继续拖拽着滑行,直至缰绳被赶来的人一剑砍断,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间。

魏玉词在车内摔得七荤八素,惊慌地爬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战战兢兢地挪向大门,一宁国将士正被人踹了过来,直直撞进她的怀里。

对方还睁着眼,留有半口气,转动着眼珠与她对视,眼神中对死亡的极致恐惧,脖颈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摆上,魏玉词当场吓得尖声大叫,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头已无任何动静,只有大风灌满山川的萦回低鸣。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断了厚重的垂帘。

雪花顺着寒意冲进车厢,扑在她的脸上,魏玉词惊颤着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衣衫在狂风中涤荡,看不清面容的剑客。

高远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脚下是一串暗红色的脚印,身上只穿着一件磨损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间最纯粹最浓烈的颜色,也压不去她剑上的一点红。

宋回涯看着她,眼神平淡而疲惫,与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问道:“你知道,你去和亲,胡人会对你做什么吗?”

魏玉词面上毫无血色,听她一言,连日的恐惧刹那浮现,理智近乎崩溃,连身体也挺不直了,倚在车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问:“你想去吗?”

“我不想去,我害怕。”魏玉词抬起头,双眼通红,浑身不住战栗,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掺杂绝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着上身,清丽的脸庞妩媚动人,像支美丽的随时凋败的昙花。弯着头颅,期盼着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没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手伸了过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老茧,还有数道未痊愈的伤疤。握过剑的五指同落在她脸上的雪一样冷,魏玉词还没感受到她的体温,便从车厢被拽了出来。

魏玉词穿着繁重的华服,地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脚踝,一脚踩上松软的地面,难以站稳,险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提了起来。

魏玉词擦了把脸,不问去处,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妄图逾越苍山的蝼蚁,可笑至极。

还未走出多远,她便四肢僵直,双腿犹如被千百双手拖拽,无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痛哭。

宋回涯脸上不见厌弃,抓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穿过这片无垠的雪山。

魏玉词与宋回涯其实并不相识,只听说过她是魏凌生的师姐,更是个人人不齿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楼墙角的杂草,连发出的声音都鲜少能传到她的耳边,魏玉词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这样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