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打开后递给梁洗说:“送给阿姐的礼物。前几日刚听到的一首诗,觉得有阿姐的倜傥跟飒爽,特意抄下来给阿姐看。”
梁洗对着看了会儿,因字写得有些过于豪放,龙飞凤舞的,她认不得一个。本打算递给严鹤仪过目,抬头发现对方脸上只差写上“兴致缺缺”四个字,怕被扫兴,便欢喜地将东西收了,放进怀里。
严鹤仪从鼻间哼出一气,冷笑了声。
青年举起筷子,露出虎口处的一道红痕。梁洗眼尖,一下瞥见,弯下腰,就要去捧他的手细瞧,皱眉问:“你手怎么了?谁人打你了?”
青年握紧手心,回避地将手揣进袖口,扬起脸乖巧笑道:“犯了些小错,父亲罚我抄书,所以才出来晚了。”
梁洗张了张嘴,临要出口,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只给青年的碗里多夹了两块肉。
饭菜已是半凉,二人都没动过几筷。
严鹤仪直接用手捏起面前的一粒豆子,没个正形地往自己嘴里丢,咀嚼两口,视线在二人中间打转,扬唇笑道:“真是稀奇,这么点小伤你也会放在心上。只是梁洗,你看你满手的刀疤跟蜈蚣爬似的,担心别吓着小郎君了,还是不要靠他太近。你与他虽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可到底生分了些。”
梁洗听着他分明不怀好意的话语,面上表情不变,稍稍坐正了姿势,似乎未往心里去。
“我听说阿姐的刀法很厉害。严家堡前些年在江湖上是很有威名的。”青年放下筷子,两手虚按桌沿,看起来十分拘谨,低着头惭愧道,“可惜我什么都不懂,父亲只叫我念书。”
梁洗一点看不得他受委屈,飞快说:“还是念书好,江湖里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眼神落在严鹤仪身上,带着些许不悦的责备。
严鹤仪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原本日子清闲舒服得很,莫名其妙收到这小子的信,哄得梁洗恨不能插了翅膀地朝北宁赶来。打那开始,什么都不对劲。
梁洗的一句疑问从见面起憋到现在,此时才忐忑地问了出来:“你父亲待你好吗?”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舔舔嘴唇,出口时声音没什么底气,头垂得更低了,说:“……还好吧。”
严鹤仪看他这一脸欲说还休的,不禁高声开口:“我看王家是积善余庆之家,对你管教严苛一些,但肯叫你念书,该是不错的。”
青年点头,摸着自己手指,转向梁洗,怯懦地道:“他们待我是很好,从未短过我衣食,我亦感念他们大恩。只是我在王家,终究不过是个养子,偌大家财与我无关,我也从不敢奢望。可我养母许是觉得我会与两位兄长相争,近几年来,时常挑我错处,以致父亲与我日渐疏离。我在家中,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什么都有,却越发觉得寂寞。”
他擦了擦眼睛,声音含混地对梁洗倾诉道:“我幼时不更事,如今才明白,唯有阿姐才是我的至亲,血缘是谁人都断不去的关联。我只敢在阿姐面前说两句真话。”
青年看似忙碌地给梁洗倒水,起身时避开了梁洗搭来的手。
他双手捧着茶杯,躬身敬到梁洗面前。
梁洗受宠若惊地接过,一口喝干,对他说:“阿姐找你很多年了,你若觉得过得不如意,就跟我回去。大梁如今兵强马壮,再不必怕受人欺凌。你随我住在严家堡,过得不会比现在差。”
青年表情肃穆,像是经过多番思虑,流畅说道:“父母养我多年,尚未报恩,我不能就此背信弃义,随阿姐到大梁享福。阿姐愿意常来看我就是。”
梁洗看着他神色,不知该不该劝。
青年坐了回去,不等梁洗开口,又朝她讨好地说:“阿姐既然来了,总会多住一段时日吧。我想听阿姐同我说说大梁的事。”
梁洗欣然应允:“好啊。”
严鹤仪从没见梁洗对谁这样体贴入微,还会仔细揣度对方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语。
只是脑袋前边儿的眼睛跟绣上去一样,虽然睁着却是个半瞎的,只顾盯着人家瞧,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梁洗,你忘了,你还有事。”严鹤仪硬邦邦地提醒道,“宋回涯正在不留山等你,你不过去看看吗?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吗?何况宋回涯还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
梁洗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顿时有些摇摆不定。
“阿姐。”青年在旁轻唤了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梁洗瞅他一眼,抿抿唇角,扭头对严鹤仪道:“我顶多能帮宋回涯打打架,可不留山的事,她有自己的主意在,不会愿意叫我插手的,就算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也帮不上她什么忙。老管事替我去是一样的,且老先生持重练达,反比我更合适。就请严家堡帮忙备份厚礼,给宋回涯捎几句话,说我过段时日再去找她,与她叙旧。”
梁洗是极少给自己行为找理由的人。下了决定,严鹤仪同不同意,她都会去做。
如今说了这许多,反常到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严鹤仪本要冷冰冰地刺她一句昏头转向、不知所为,可听她游移地反问自己“你说呢?”,又狠不下心了。
不由暗自反省,劝自己他姐弟二人骨肉分离,纵使这青年别有所图,连惺惺作态都装不像样,但能叫梁洗圆此生夙愿,解多年心病,自己又何苦咄咄相逼。
遂放软了语气,顺着她的话说:“不留山这次的是非不会少,你这样的脾气过去,不定真会给宋回涯惹上麻烦。算了,我请父亲多拜托几位老朋友,看能不能给宋回涯捧个人场,你就留在这里,多陪陪你阿弟吧。”
梁洗察觉青年侧着耳朵听得认真,扯出一个笑容,对他许诺道:“等到来年开春,天气暖了,我去不留山见见宋回涯,回来告诉你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还同她说过,要给她介绍一个朋友。就是阿弟你。”
她说起宋回涯,笑容才变得真切一些,没了那种无形的束缚跟窘迫,冲着严鹤仪抬抬下巴,炫耀道:“她比我晚一步,还是我更早接任严家堡。算她欠我一杯酒。”
第108章 这世间能照净江山,令众邪自息的
入了初伏, 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 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 蚊虫跟着肆虐, 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高卷门帘, 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 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 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 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在这酷热的烈日下, 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 迎来送往没个停歇, 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 也宛若见着财神, 眉开眼笑的, 只挑好话, 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 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 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 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