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