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床照
何慧辰拨通潇尧电话的时候,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算下来,两人已经有 15 年没交流过了。上次交流,还是 2005 年 8 月底,初三暑假的尾声。青阳市灭门案成为热门话题的前夕。
当时何慧辰家里刚配置了台式电脑,安装了网线。何慧辰在电脑上看韩国电影《杀人回忆》,父母则在客厅里看电视剧。随着雷声接二连三从敞开的窗口传进来,母亲喊她赶紧关窗,说雨大了,落进来会淋坏木地板。何慧辰懒洋洋地走向窗口。其实暴雨已经下了一阵子,窗前的一大片地面都湿哒哒的。
何慧辰刚要去抓窗户把手,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掏出手机一看,来电的竟然是潇尧。何慧辰顾不上关窗,闪身到房间角落,接通,另一头就传来潇尧沙哑急切的声音:“何慧辰,你能借我点钱吗?我很快就到你小区外了。”
何慧辰吓了一跳,脑中瞬间变得混乱,问:“你不是在市里吗?怎么会在我小区外?”
雷声之后,连续几道闪电劈进来,将原本只开了小台灯的昏暗房间照出一片惨白,映出电脑屏幕上瘆人的尸体。潇尧几乎是带着哭腔的:“何慧辰,我真的有急事。我会还你钱的。我打车从市里赶过来的。”
何慧辰在那一刻心里是充满矛盾的。她甚至有冲动,立刻挂断并拉黑潇尧的电话。从两年前县城里发生那桩保姆死亡案件后,父母就严肃地告诫过她,离潇尧远一点,她大概率不是个正常人。
何慧辰胸中拥堵着无数疑问。那个暑假,潇尧刚被市里的继母家接过去。据说她继母家非常富有。潇尧住在那么富有的继母家,按说就算没有足够多的零花钱,也不至于窘迫到找何慧辰借钱。关键还是在暴雨倾盆的夜晚,从市里一路打车到县城。
因为疑问太多太杂太重,何慧辰反而失去了问话的能力。潇尧急促的呼吸声一波一波从听筒传过来,刺激得她耳膜隐隐作痛。她低声说:“你先等等。我找一下银行卡。”
她话音刚落,一声炸雷裹着蓝色闪电在天边爆开,何慧辰的视野竟被一片空茫茫的殷红色所充溢。这让她产生错觉,好像那爆开的是一个人的肚腹,紧接着,血肉内脏就飞得满世界都是。
......
何慧辰拨通潇尧的电话,约了潇尧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里见面。
潇尧出现时,已经换下昨天在案发现场穿的那件暗红色长风衣,穿一件燕麦色短大衣。长发挽在脑后,额前很自然地垂着一些散发。这样看上去,她柔和了不少,尽管脸仍旧像小时候一样苍白。
何慧辰刚想说什么,潇尧却先开了口。潇尧说:“真想不到,老同学,我们同处一个城市这么多年,竟然从没联系过。何慧辰,你做了警察,这可真好。从小你就又聪明又正直。”
何慧辰不知道潇尧口中说的“正直”,是不是在嘲讽她。但潇尧看上去挺诚恳的。
咖啡和蛋糕被端上来,何慧辰不打算拖延了。她长驱直入地问:“潇尧,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找你。那天的案发现场,你也在。你认识那个死者?”
城西郊区新发生的命案。报警的是距离案发地两公里外的一个工地上的工人。那天几个工人心血来潮,驾车过来烧烤,之后发现小河边有芋头,就用车里携带的趁手工具过去挖。挖着挖着,就挖出问题了。
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清。瞿昊,男,34 岁,恒远生物制药集团总部外展营销部副总经理。教育履历出色,职业背景干净。何慧辰用最快的速度,调查了瞿昊最近的行程,并排查了他的社会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得出的大概结论是,瞿昊那一周请了年假,并没有上班,在其常住的小区里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跟朋友或家人联系过。他没有仇人,没有家庭矛盾,没有其他任何纠纷。聪明、上进、开朗。
只有瞿昊的弟弟,目前正在本市念研究生的瞿君,给出了一点略有不同的信息。根据瞿君的描述,瞿昊对待工作晋升的态度是有点激进的,目标是在 35 岁之前进入恒远集团的核心管理层。并且,瞿昊在今年 7 月份,自己承认交往了一个女朋友。因为女朋友社恐,所以他暂时不想带女朋友回家见父母。
何慧辰将一叠打印出来的照片送到潇尧面前。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人的睡态,背景是瞿昊的卧室。其实照片的尺度并不大,只拍了女子沉睡的脸和赤裸的肩头。最暴露的一张,也只是空调被垂到胸口,酥胸半露在镜头下。女子时而仰躺,时而侧卧,一头丰厚的卷发铺展在枕上,如同黑鸟从天空垂落的巨翅。
这些照片,是何慧辰花了一个小时,在瞿昊电脑的 E 盘里,某一个位于 3 层文件夹之下的文件夹内找到的。照片属性显示的拍摄日期是今年 5 月份。
之所以花心思去找这些照片,是因为通过调取瞿昊的短信和微信内容,警方发现从今年 8 月初开始,瞿昊跟一个微信名叫“Grace”的女孩子在谈恋爱。瞿昊在最近三个月,频繁跟对方进行着或甜蜜或火辣的微信交流,还给对方转账了多次 1314 和 520。当然,二人也约过一同去对方家里,以及去酒店。
问题是,从微信聊天记录来看,瞿昊在 8 月初才开始跟 Grace 有交流。两人互加好友,相互礼貌地问候,聊一些天气饮食之类的惯常话题。尽管在此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展飞速,但在此之前,两人大概率还不是情侣关系。
而瞿君给出的时间是“7 月份”。瞿昊在 7 月份就已经跟家人表明,他交往了女朋友。
此刻,何慧辰安静地喝着咖啡,对面的潇尧则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潇尧微垂的面孔始终是平静的,微微卷曲的睫毛在面颊投下两片月牙形的阴影,从何慧辰的角度看,甚至还有点温柔。
最终,潇尧又将照片送了回来,问:“何警官,你想说什么?怀疑我情杀?”
何慧辰再次问道:“你认识死者?”
潇尧毫不掩饰地点头:“认识。瞿昊。”
何慧辰问:“潇尧,能否告诉我,你和瞿昊是什么关系。”
潇尧突然笑了。随着那一笑,之前那点温柔的感觉灰飞烟灭。夕阳蓄力挤压出最后一抹刺目的光,穿透落地窗斜射在她脸上。那笑容在血红的光里若隐若现,如同一条美丽狡黠的、以血肉为食的美人鱼。
潇尧说:“认识。我已经说过了。何警官,‘认识’这两个字很难理解吗?”
何慧辰扬了扬手中的照片,问:“仅仅认识,不会有这种照片吧?”
潇尧反问:“没有这种照片,怎么会认识?”
何慧辰完全没料到潇尧会有这种回答,不禁愣了一下。
潇尧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何警官,这种事不会也犯法吧?红男绿女。我们在酒吧认识,喝醉了。反正就这么回事。露水情缘、一夜情、相逢何必曾相识,呵呵,随便怎么称呼吧。不过除了荷尔蒙,我们确实聊得还算愉快,我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长相。”
何慧辰问:“之后你们还有联系吗?”
潇尧摇头:“没了。我只在那一夜对他感兴趣。”
何慧辰对潇尧的说法,并没有完全否定的底气。在她对瞿昊的个人资料的调查中,潇尧除了在瞿昊电脑里留下十来张照片,两人在通信和社交媒体上,没留下任何互动。也就是说,两人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短信都没发过一条。
何慧辰回忆着案发地的场景,问:“那天你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当时,何慧辰正在跟法医交流,目光偶一抬,竟然在一众身着蓝黄色工作服的工人中,看到一抹夺目的殷红色。那殷红色凝结在暮色中,如同一滴猝然落入沙画的鲜血,构成天地间唯一有辨识度的色彩,甚至有几分触目惊心。
潇尧说:“正好路过。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
何慧辰问:“潇尧,能不能说说,这个月的 17-20 号之间,你都在哪里,做什么?”
潇尧说:“生病了,一直在家,哪里都没去。”
何慧辰问:“有没有外卖记录?或者偶尔出个门之类的。”
潇尧却摇头:“没有。我生病了,没胃口,就在家煮粥。没出过门。”
何慧辰的身体往后挪了挪,靠在椅子背上,抬眼盯着潇尧。那目光几乎是肆无忌惮的。一些诡谲的往事纷乱地从记忆里划过,何慧辰不禁微微眯起眼,言语之中竟有了几分打趣:“潇尧,我真希望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这样,可能他的死,就是老天替你做的。就跟以前每次一样,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