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他回首的那一刻,秦情便把这话题岔开了去,“不知赵镖头此番想买些什么?”
说是要买香膏送姑娘,可姑娘喜欢什么味道何种质地偏是一问三不知,又问是哪家的姑娘多大的岁数也只是憨厚的傻笑,不肯作答。秦情只得把店里的二十多种香膏花膏全拿出来让他挑,一挑便是一个下午。二十多种香气,有色的无色的,清冽的浓郁的,熏得人满头大汗。
“赵三来买香膏?笑死个人了!”方才跑走的江花魁此刻正坐在店中。手中捏着一把牡丹团扇,二郎腿翘到了案台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秦情将那二十多个青花小瓶逐一码好,一个一个放回盒中,嘴里笑道,“大约是算计好了来寻我开心的吧。”一把热乎的香榧放在边上,早就凉了个透。
日后,这赵三来的更勤了。三日一小看,五日一大买。胭脂水粉香膏贴面头油朱砂,恁是三个俏姑娘没个一年半载也用不完。偏他赵三钱多,整日不忌讳似地光顾,碰着钱袋儿进去,抱着一手的瓶瓶罐罐出来,脸上还笑得跟朵花似地。
福威镖局的赵镖头有心上人了。
这话便是这么传开的。
上无高堂,下无子女,凭着一身力气赚几个卖命钱,便流水般的花在了七宝斋里。更可笑的,也不见他往谁家姑娘屋里跑。平日里出镖,得了钱回来必去七宝斋光顾。
几番下来,两人倒也熟了些。秦情便当着他的面调笑,“果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只一捏,一颗滚圆饱满的香榧便在手中对半裂开。露出包了黑衣的榧肉。
赵三老实,常被秦情捉弄了去。也不觉得恼,只是呵呵的傻笑。若是遇着秦大掌柜心情不好,那可是嘴里夹枪带棍的一起上,一会子笑他找不着媳妇,一会子编排他口呆舌笨。赵三偏是个闷葫芦,抽了半天也没个响。秦情气急,便把一碟子的香榧往他面前一推,嘴中嚷道:“剥干净了,一丝黑皮儿都不能剩下,不然下次就不让你进门!”
赵镖头便那么委委屈屈的坐着,两条拿惯了刀剑的胳膊,捧着一叠小小的香榧,一粒一粒仔细剥着。好容易洗干净的指甲里,黏得全是黑色的果衣。自己舔了舔,有点像碳,又黏又涩。
秦情的是聪明人,赵三这番意思别人看不穿,他还能看不穿?
转
这份心思原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偏是那年中秋,两个孤家寡人一同喝酒。喝高了些,迷了眼睛,看着秦情一张粉色的檀口便觉得格外诱人。双唇开合,能见到那么一瞥丁香小舌;几粒贝齿竟比那天上的月亮还好看。
等反应过来,已经是亲了上去。
秦情倒是清明,心中尚能揶揄:楞木头怎么跟狗似的往人嘴上啃。
忍不住,便也回亲了过去。
一来二去,到做实了不清白的事儿。
第二日醒来,赵三急的全身通红,后腰上那块略白点的嫩肉上都能看出羞愧的粉色。秦掌柜的若让他现在死了,怕他也是肯的。
秦情倒是无事,起来将那衣服一套便往外赶人,好一副穿上衣服便不认人的薄情模样。看那大个子跪在床前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倒觉得是自己亏待了他一般。
再看那人肩上,还留着带血丝儿的抓痕,可不是自己翻脸无情了吗?
“我、我、我是真心的……我、我喜欢你……”
“滚。”
连句话都说不清,真是个痴的。
再承
赵三很急。
胭脂水粉后厨堆得跟小山一般高了,香榧剥的也有十几二十斤了,虽无夫妻之名可也行了周公之礼了。三姑六婆来问了七八遍,开口三句不离“谁家姑娘漂亮”、“谁家姑娘贤惠”。赵三一个粗人,两手搓掉了一层皮,才把两位婶子安安稳稳的送出了门,终究是不敢喊一句:爷我喜欢的,是七宝斋的秦掌柜的,寻常姑娘家还真看不上。
打那中秋以后,秦情对赵三视而不见。就算去了七宝斋,他也把赵三当个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招呼不得。帮他剥了一碟子的香榧,他便一把抓来往嘴里塞“卡扎卡扎”的嚼了,一句不肯多说。
赵三还觉得找对了门道,可劲的在哪儿剥。秦情本就是个控制不住的,一来二去香榧吃多了,齁着了嗓子,正经客人上门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一脚把那姓赵的踢出了门。
这下,赵三真急大发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家团团打转。转了三日,头脑一热,便带了家传的玉镯去到了七宝斋。原想就那么干净利落的把镯子往他手上一套,套回家做媳妇得了。可偏不巧
偏不巧秦情手上攥着一粒香榧肉呢,死活不肯撒手。拳头鼓鼓的,怎么也塞不进玉镯里。
赵三本就实诚,这么一来更是尴尬的无地自容。两手这么握着,也不舍得撒开。秦情一双眸子含了水,便这么直直的望着他,似能看到心里头去。脸色有点泛红,不知是羞得还是疼的。
不是什么好玉,玉色浊了些有一两点黑斑,贴在手心里,冰冰凉凉有点涩。
“我、我、我……”我了半天,跟个结巴似地,倒是脸色“轰”的一声烧了个通红。
正是清晨,梧桐巷里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浆衣声。对门王记棺材铺开的晚,“吱嘎”一气卸掉了木门。见着对门两个爷们儿这么手握着手站着,王老木匠手中的门板子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终于,这七宝斋的不清白有了名头:七宝斋的秦掌柜喜欢男人,前日里还勾引了赵三赵镖头。
水湾镇里,流言纷飞。
“妖里妖气的,听说浑身的脏病……”
“臭不要脸的,前些天还看见他勾引我家张三!”
有的没的,全落到了头上。日后,正经人家管教孩子便多了一份说辞,“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以后要学七宝斋里那个兔儿爷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们这般说你,你怎么也不给个动静?”依旧是那倾国倾城的江花魁,依旧是一柄团扇,只不过这次绣的是鸳鸯戏水。
秦情拿了鸡毛担子,一格一格的担过去,嘴里笑道,“兔儿爷怎么了?我本就属兔子……”
江花魁不耐,将那一柄团扇扇的呼哧呼哧直响,口中嗔道,“我说你这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不懂?”
反手将担子往花瓶里一塞,目光透过那美人半露的香肩,停与梧桐巷上,“我是喜欢男人,怨不得他们说。”
就那么低头腼腆的一笑,竟有几分瞻彼淇奥的滋味。江大花魁竟是看的呆了过去。
屋外正是细雨飘散,淅淅沥沥打湿了一镇秋色。
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命,刚一出生家乡便遭了大旱,乡人易子换食,他便是其中的那一个。长得一副好皮囊又乖觉听话,进了青楼楚馆也未叫人多加操心。虽是未尝艳冠京华可也着实红过一阵,也有人搂着他的纤腰,叫一声“情儿”,说着最爱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切都还过得去,可偏偏是遇见了他。一个是惊才艳绝,丰神俊朗;一个是眉清目秀,我见尤怜。一来二去,便是暗生情愫暗度陈仓了。
“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时间久了也不过如此。”秦掌柜将那胳膊支在桌上,一手拿了一粒榧子,轻轻在桌上敲打 。
当日是情真意切,你侬我侬,指天画地要以江水为竭,抵死的缠绵间便轻许了三生三世。入了尚书府,住了大少爷外屋,也曾有过些春从春游夜专夜的时日。可惜了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一个是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个是要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还不到百日呢,便是镜里恩情,梦里真心;少不得衰草枯杨,蛛纱儿满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