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崽有出嘿(出息)哩,”老村长背个手,嘴里咬着烟斗吐字不清地说,他只能立住,汗水大颗大颗地从头上往下流,“找了个省城的媳妇儿。”
“是,是,这娃可以。”村支书胸口别着一支钢笔,连赞,并且还做了一下对比,“早些时候,对门寨的崽子找了个县城里的姑娘,就感觉我们掉了一个时代,村支书一起镇里开会的时候,感觉他们那老脸上光净拿白眼儿瞪人的。”村支书有些记仇。
“嗯,嗯,这娃崽――争气。”老村长点头赞同。
她趴他背上,用手绢轻轻给他擦着汗,听到这就笑了,娶了个省城里的媳妇儿――争气,什么逻辑,她在他背上搂得更紧些了。
其实,你多有本事并不算本事,他们看重的只是你找媳妇的能耐,就好比评判一个骑手得看他能驯服多厉害的马儿一样。再有本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当我媳妇。阅历丰富的老人常常是以你找的媳妇来断定你的能耐,经常忽略你实际的能耐。这一朴素的观点实际影响了许多代人的思维方式,只是被忽略了,现在被老村长和村支书用语言阐述出来。
进门,他爸坐床上、他妈躺床上接受新媳妇的改口。他妈招呼:“娃,你过来。”
“哦。”他凑过去,把耳朵贴到他妈嘴边听悄悄话,之后一面傻笑一面点头。
晚上,她忍不住好奇心,问:“妈都跟你讲什么悄悄话吖?”
“妈说,一定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才让我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妈要一辈子待你好,可不许委屈你。”
“嗯。”她应道,眼睛却红了,她原来这么稀罕的。
第二年八月份,桂花开得满院子都沁着香味的时候,她给他生了对龙凤胎。他爸抱着小孙女,把最后一颗门牙给笑掉了,只余下几颗坐牙支撑着干瘪的嘴皮,一说话像拉风箱似地:
“啊亚(吖),马神婆又胡球扯,打她妈的谎,诓我说城里头媳妇儿矫情,生养老差劲的。――哈――哈”老太太嫌老头嘴漏风,话说不圆,没等老头“哈”完,一棍子就敲在老头脚踝上把音线给敲断了,然后装作没事儿的,搂着小孙子接着老头的“哈”,“――嘿――嘿――嘿嘿――嘿嘿。”
儿子女儿的名字全是伊起的,男孩叫识香,女孩叫依月。她依着他,看着天光一泻,浇洒在山林间、小溪旁、桂树上,只觉得有无限温柔要把她的心融化掉。
然后俩孩子慢慢会说话,慢慢会叫“大、大(爸爸)”、“咕――咕――(公公)”之类,慢慢会走路、会爬墙、做怪样、会盘泥巴、会分食给公公奶奶、会叫他妈大美女。她俩就在旁边呵护着,风里雨里,眼神总没变过的。
五年,再有一星期就过年了,年货早置备齐全,他心血来潮,说是要带俩乖崽去赶场看热闹。于是,一切因由皆自那个念头开始……
……
梦,再完美,也终归有梦醒的时候。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胡茬跟绿色植物似地疯长,头顶早已被剃秃了并缠着纱布,给人一种头发长缩到下颌化作胡子又长出来的错觉。他闭着眼睛,沉浸在欲醒未醒的奇特状态里。
门外,是一片争吵声,他能感觉那是他大哥在和小护士吼。“大哥真健康,嗓门都这么粗的。”他在黑暗中慢慢想,竟有听一只小雌猫和一只公老虎对叫的同感,此起彼伏。当这个世界拉下它黑色帷幕的时候,门外的争吵声已经平息下来。
他大哥已经回到家。此时正坐在屋里和老头子一起沉默,他妈坐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纳鞋底,时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傻瞪着他父子俩。终于,老头子扯着风箱试探:“人活着,不能治?”
“医生说脑壳里摔出血啦,没条件――放不出来。”
“妈呀,我嘞崽啊,痛不。”他妈听到这,心疼,嘴只是嘟着,眼泪汪汪的要哭出来。“现在呢?”老头子问。
“睡起的,医生说不知啥时候醒,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大哥回答,顺便加了一句,“现在只是拿药养着,醒来估计也是白痴一个。”
老头子陷入沉默,半响,他大哥问:“还治不治?”“治,就是把我的棺材板卖掉,倾家荡产也治。”
“治,治个狗屁,就我们家这样,倾家荡产指不定还等不到老二醒过来。”老大有点火,他还有一个媳妇一窝崽要养活,再倾家荡产也不能带上他的,“再说,老二即便醒转来也是个残废,是个废物,耶(爸),你也是个知事儿的人,咋就不明白呢?”
“若是醒来成那样,你忍得下心么?按老二的脾气,这样活着比让他死还难。你不知道麽?”“那你想咋样?让老二早点一家团聚?你下得去手麽?”“我说了么?”……
俩父子的争执是由一块糍粑结束的,火红的炉盖上烤着的一块糍粑开始膨胀起来,然后不断壮大,直到“噗”一声泄了气。老大也不嫌烫手拿在手里,看着熏烤的焦黄的糍粑,不带任何思考把嘴就给塞住了。
老头子看看炉盖、看看灯、又看看老太婆,只是觉着眼睛像砂子迷了眼,不多时两行泪悄悄溜出眼眶,“明天我去看看。”
“我也去吧。”他妈乞求。“没得这个必要,老二会活过来的、醒过来的,你在家等就是。”老头子知道她是想和她崽死一块儿,拒绝。
第二天,老大带着他爸去医院看他。他能感觉到老人的泪是温热的、湿润的,他想他爸到底是哭了怎样一个天昏地暗才哭到这般模样。老人搬了张凳子挨着床,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脸,一遍一遍的仔细看着,忽然就抱着他的头小声地抽噎起来,眼泪和着口水濡湿了他的脸。
第三天他大哥再来的时候,忍着心疼悄悄地把他的氧气管、输液管给拔了。
这是他大哥第三次来人这么多的地方看他,也是最后一次来人这么多的地方看他。他迷糊了,昏昏沉沉地,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他大哥拔掉点滴之后又拔氧气管,他能够想象到他大哥红着眼憋着嘴没能忍住眼泪的尴尬,他想他终必是大哥、终必是心疼我的,并不怨他大哥,而后甘心迎接那令人窒息、令人沉眠的黑暗……
5
在那令人窒息令人沉眠的黑暗里,他像个婴儿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觉得好温暖,像温床、又像媳妇的手,治愈抚平他心里的伤痛。在黑暗里他找不见亮光,只是朝前面走,所经历的一切过马灯似地回放……
他清楚地记得他大哥第一次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牢里。那时候,他媳妇没来,只是让他大哥给他捎来伊炖的鸡汤。他有些不安、有些惶恐,这些不安马上就变为真正的不安,大哥说:
“她吐血了,不知道已经吐几次了。”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她都悄悄地,不让我们晓得,这也是你嫂子昨儿早上叫她吃饭的时候,才发现的。”
他心里一紧,忽然疼起来,溪怎么就这么傻,犯病都不吱一声儿的。看他不说一句话,脸色瞬间苍白,他大哥也沉默了,有一会儿大哥说句,“听说要来看你,小溪天不亮就爬起来,说是要炖只鸡给你补补。”
等他把鸡汤喝光,大哥接着说:
“爸妈已经商量去镇上找医生了。”
他愣愣地看着他大哥,仿佛从不认识,一句话也没说,回头走开。
大哥走后,他陷入长久的沉思,只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任随思绪闯进一个个的回忆漩涡,不愿再出来。
第二次大哥来看他就跟给他打点滴的小护士吵了一架,这已经是他飞起来的第二天了。
也就是那天,他妈抬了张木凳侯在门口,要等他回来吃中饭,从中午等到黄昏、再从黄昏等到天黑,就是听不见摩托车“轰轰”的声音。半夜三点左右,他妈在床上躺着才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
他爸一开门,见隔壁村的外甥有上气没下气的:“姨爹,我二哥他、我二哥他出车祸了,县医院躺着哩。”
他妈忽然掀开被子,愣愣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听错了。
“眼看要活不转来的。”外甥有些哭,“打你的狗屁胡说,我崽命大福大,长命百岁。”老头有些动怒。
“姨爹,你别不信,我哪借来的胆子敢诓你们吖。”外甥扯过一张凳子坐着,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起来,“我和同事些喝酒,喝得有个都胃出血才散伙,吐得好大一滩血,诺,有你家剁糟辣椒的大盆这般大一滩哩。”他比划着。
“到医院就看见二表哥躺床上。浑身都是血,可?}人啦,”老人没说话,安静地听外甥说着,“问那个医生,说是中午就被一个好心人送来的,人倒是抢救过来啦,但醒不醒还是两码事儿,说不准。”
“我看那样子要走忙忙的,”外甥加入自己的判断,却没注意到老头老太太情绪已经变化,“这才急冲冲找朋友送回来报信。”
三四点钟时,他大哥就和他小表弟骑着车就往县医院赶。他们原先都没料到,救活与救醒其实是两回事儿,扯不到一块去。他直肠子的大哥找护士讨论这个语意问题,准备说服小护士救活就等于救醒。于是,整栋楼跟打雷样,“轰轰轰轰”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