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看着有些僵硬的历中行,垂着手,拇指揉按他的掌心,温声道,“中行,陆山是我最好的朋友,别担心。”
陆山登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受不住哪点,先逮着一点反驳了再说:“出国这么多年不联系,还好朋友……”
那个“最”字酸倒了牙,被成年人摸爬滚打多少年才砌成的心防挡在齿关内。
最好的朋友。
陆山突然明白了姚江为什么对这个场子不大满意。
他看重自己。
这么多年,断前程,走他乡,故交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剩下的,只有他陆山一个而已。要向最好的朋友介绍自己的爱人还是这种常俗不容的性别怎么能不斟酌时机、挑剔场合?
他怔怔然说:“老姚,对不住啊……”又猛转头看历中行,“历教……中行,你放心,我支持。而且,我们都是律师。”
陆山冲他露齿一笑,紧接着抿起嘴,做了个横拉拉链的动作。
后头高台上鼓点炸响,历中行轻轻弯下眼角,心脏的位置有小火延烧,烧到肢体末端,蜷起五指,握紧姚江。牵着他的手,在陆山指引下落座,有惊讶的目光扫过,还有的认识姚江,说,姚老板,恭喜!这位是?
众人闹得很晚,陆山是主角,被灌了些酒,但酒量不错,走出门时稳稳当当。他徒弟要送他,让他给拒了,自顾自钻进姚江的车后座,跟同事们摆手,说散了散了。
历中行坐在副驾,车行驶起来没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这一周两个人都缺觉,胡来了一夜,今天又闹狠了。姚江把送风口的叶片拨上去,单手伸过去调整了一下副座上的颈枕。
陆山从后面把下巴架到姚江座椅肩部,斜着瞅瞅历中行,确认是睡实了,被姚司机抬手拿手背顶回去。
“嘁,小气!看看怎么了?之前还喊我帮忙呢。”陆山不屑。
转念一想,“欸你不会当时就打算用我追老婆吧!?”
“说什么呢。”姚江从后视镜看他。
陆山噤了声。还是脑子不清醒了。李茹那事怎么能开玩笑。
车里一时冷下来。
“才八年。”姚江突然开口。
陆山即便喝了酒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业生涯中唯一一桩刑案,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判八年。
“一个刑期满了。上月初。”他一直记着,“你别……”
没说下去。人在宁省,姚江应该做不了什么。
87 失去
87
“爱人”是个老派的词儿。
十几二十年前,教职工家属楼里的叔叔阿姨上门做客时,无分男女,就这样跟黎永济介绍自己的另一半。称呼像一枚螺丝,可以窥见机器般庞大迟缓的郑重,携着整个时代的语境。仅凭恋情,还不能这么叫,这语境背后,默认二人婚事已定,轻易不再更改。如今的恋人,分分合合如家常便饭,年轻人很少这样讲了。
历中行抽出空到医院来陪黎永济做例行检查,想起姚江那晚自然而然的神态,心头几次欲言又止。迈过而立以来,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中年人。想说不敢说,怕担不起后果。表情却没教老师看出犹豫的端倪,也算有所长进。
从医院出来,地面湿着,冒温吞的热气。他驾车去文物局,带写好的方案见分管领导,先坐了半小时,行政来添了几次茶水。见到人,讲了想法,换来几句恭维话过耳,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应承。
“邓老师不是还没走嘛。”对方并不着急,安抚他。收下文件,再就是一个等。
没等到定级培训方案批复,等来了呼南高铁站点规划草案的公示。
河梁不在其列。
公示期三十天。讯息刚出,上至省府公务员,下至头条、百家的自媒体,天涯、铁血的新闻版,不论对河梁本应设站是否知情,众声哗然。
河梁盆地西扼秦岭群脉,是西面诸省冲破崇山桎梏的锁钥;东临华北平原,是黄河中下游争锋之襟喉。四方辐辏,遍地膏腴,水系纵横,十省通衢。呼南作为铁路网“八纵”干线之一,过而不停,堪称匪夷所思。
面对质疑,国铁出具声明,力陈两条决定性因素:
第一,呼南所过城东市郊,地质勘探结果为黄河摇摆河段,水文条件不允许大面积占地建站,存在安全隐患。
第二,城东市郊征地困难,民意阻力大,市农业局充分反映农户异议,我方收悉,尽力减少对地方生产生活影响。
如果公示草案还是河梁省府省委两套班子共同的挫败,那么这份声明,实实在在打了卫副书记一个响亮的耳光。
系统内,哪个不知道此前征地风波是卫家公子经手?本以为早就顺利平息,不影响大局,农业局竟反手将这事捅了出去卫公子若知情,即蓄意对河梁不利,是坏;若不知情,则空顶二代名头,对局里毫无掌控之能,是蠢。横竖皆无辩白余地。
据说,早已与世无争、闲等退休的河梁一把手,看到国铁声明,动怒叫来卫书记代儿子受过听训,过程中一不小心倾出半杯茶水,满桌狼藉。基层传得仿佛个个亲临现场,证据便是许多发回下面的文件,还留有微皱的水渍。
姚淮看见卫昌打来的电话时,邻省上层的八卦还远未传到洛安。
想来因为他们近一个月来“重修旧好”,又不得不异地,眷意正浓,卫昌还记得对她的承诺,怕她恼怒翻脸,所以急着来表个态度,解释一二。
解释什么呢?声明一出,姚淮已经明白了。
换届竞争,一方是副书记,一方是省长。省府管经济,所有人便都默认省长一定会争取河梁建站。卫家以为凭河梁铁路局的关系,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从始至终忘记了他的对手。
在此事中隐身的省长,在最后一刻,才让零星几个人察觉他的意图:没争取到站点,是大家共同的失败,顶多各打五十大板;征地舆情成为决定性的阻碍之一,将当下的矛头引向对手。他无功无过,显然在这场比烂的竞赛中领先一筹。
省长的立场,是反对建站。
为什么?
姚淮心急如焚,没心情听于事无补的表态。她的疑问,卫昌回答不了。
她绷住表情,拿出不疾不徐也不容商榷的语调,让办公室主任把第二天的工作往后排,泼掉杯中的残茶,阖上杯盖端正放在桌面,拎着包出门,下楼,一路向遇见的下属颔首。
她要去一趟河梁。
万汇的成败,和呼南设站息息相关。姚江奔着这个项目回国,开工半年多以来,一度因考古发掘陷入停滞,他把它从吴东云的利益交换中夺回,再从头更改设计方案。它是姚江的心血,是他这些年暌违已久,真心想做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