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残留的一点茶水溅在林燮衣角,布料沾水后洇出更深的墨色,很快就与其他暗纹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林燮重重地跪下叩首,声音低沉如钟。
“陛下,臣没有做过。”
萧选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高湛怕他手疼上前劝阻,也被他一把推开。
“白纸黑字在此,你的字迹,你的印鉴,你说没有做过,要叫朕如何信你?如何信你!”
啪
又一个盘子飞了出去,砸在殿前的软阶上,糕点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林殊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虽然信中是我与父帅的字迹,但世间能人异士甚多,或许就有能神不知鬼不觉仿冒人笔迹者!”
夏江神色淡淡的接了一句:“能够仿冒人笔迹者时间或许有,或许没有。可就算真的有这样的能人, ? 难道只要据确凿的犯人都以此为由,便可逃脱罪责吗?”
“若单单以此为由,自然不行”,林殊冷哼一声,“可此案疑点不止一桩,陛下!臣请求与悬镜司对峙!”
萧选斜了眼睛盯着林殊看了好久,他十六岁统领赤羽营,在战场上早已声名远扬的得力将领,可在这殿中和一群中年人比起来,脸上稚气未脱,终究是个臭毛头小子,不知怎的心软了几分,没好气道:“由得你辩解。”
“谢陛下!”
夏江有些讶异地看了眼萧选,随即将思虑藏在心底,面向林殊问道:“林府侍女暴毙这是不争的事实,林府至今拿不出半点解释说明,这也是事实,不知林少将军想要争辩什么?”
“敢问夏首尊,你府中侍女、小厮、采买、洒扫,上下一干人等的消息你是否全部知晓?悬镜司内暂且不说,你个人府邸的仆从中每年会有多少老死、病死、工伤意外而死的人?”
“好一个反问,我确实不知。只是林少将军以此为由左拉右扯,恐怕也不能混淆圣听,毕竟死者只是个引子,此案真正的关键在于信……”
“以侍女蔷儿之死引出那对老夫妻是吧”,林殊冷笑道,“不过我想请问首尊大人,若是我指意图谋害穆王爷,不是我自夸,林家上下找个心甘情愿的死士不是难事,何故要勉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侍女?”
“为何选择蔷儿,老臣怎么会清楚,或许是她方便派遣至穆王府暗中做手脚,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这恐怕要问凶手自己了。”
林殊冷笑一声:“哦?也或许是……凶手在林府埋下的钉子恰巧是她呢?”
“终归这也是林少将军无凭无据的猜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证实,不过我对少将军的话倒是不敢苟同”,夏江上前一步道,“都说赤焰军对林帅的忠诚绝无仅有,少将军又说林家找个心甘情愿的死士不是难事,难不成……少将军没少吩咐这类的事情,这也印证了林家有充分的能力去了结府中侍女,杀害报案人,毒害穆王爷!”
林殊根本不急,反问道:“有能力做这些的人除了林家也不在少数,就像夏首尊统领悬镜司,忠心的手下也不少,怎么夏首尊推己及人,自己有过此等吩咐,才会觉得我林家也会做这样的事吗?”
夏江一时笑了,摇头道:“少将军撇得如此干净,老臣佩服,早就听闻少将军统领的赤羽营以兵行诡道、出其不意闻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此案事实俱在,恐怕欺瞒不过。”
林殊不甘示弱道:“究竟是哪个恶人先告状,夏首尊还不清楚吗?”
“行了!”
萧选不耐地瞪了二人一眼,道:“让你们分辨,不是吵架,林殊,你别胡搅蛮缠,给朕好好答!”
? 第 129 章 琅琊榜-49
林殊收敛了嘲讽的语气,面对萧选拱手道:“听闻夏首尊在蔷儿家中翻出不少家书,由此证明她爹手中残存的纸条确实出自蔷儿之手。由家书的内容与纸张的折痕推断,蔷儿这一习惯已经保持多年。陛下,我纵使要害人,选麾下护卫不好吗?或许夏首尊会说,侍女入穆王府伺候更加顺理成章,且不容易让人产生戒心。那么选个忠心护主的侍女不好吗?选个父母双亡,身家性命全依托于林府的不好吗?为什么要选蔷儿这样一个不情不愿、恐生异心,还时常与家人保持联系的人,好像生怕留不下证据似的。陛下一向宠爱我,总夸我是京中年轻一代里最聪慧机敏之人,以陛下了解的林殊会做此等蠢事吗?”
萧选一时被噎了一下,骂道:“你是辩解还是夸自己呢,好好说话!一个侍女的死因无足轻重,你要解释的也根本不是这个。”
林殊这回终于正肃道:“是,那么夏首尊,我们抛开侍女暴毙不谈,你说是我谋害穆王爷,我有何动机?”
“难道不是吗”,夏江轻笑道,“若此时穆王爷出事,林少将军就可以借着姻亲插手穆王府,甚至是以赤羽营插手云南穆家军,届时我大梁军力的半壁江山尽在你们父子二人麾下。”
“夏首尊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林殊气极反笑,道,“且不说林府石缝里发现的信是假的,纵使是真的,上面大多是与其他将领的往来信件,未有我毒害穆王爷的证据。”
“石缝中信件共十一封,其中九封是你们父子二人与其他将领往来信件,一封是林燮与赤焰军大将谈及边境及京中事,言辞对陛下颇为不敬,还有一封便是林静禾所写,虽然未明确写出你指使她对穆王爷下毒,但心中提及穆王爷身体状况,又提及此事已成,个中联系,谁人不知。”
“笑话”,林殊冷笑道,“怎么,夏首尊同自己家人说话要靠传信吗?林静禾是我姑姑,纵使她平日里鲜少住在林府,大多留宿禾益堂,可还是经常回林府向祖母请安的,我若想指使她,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她说上几句,为什么要传信?传了信后又为什么不烧毁?为什么不好生保存,以至于被一个并不贴身的洒扫侍女发现,还一连发现了那么多信件。再说蔷儿,她既然因为我差使她毒害穆王爷,她只拿一封提及穆王爷的信不就行了 ? 为什么还如此精准的拿了林家与其他将领的往来通信,每一封都未有重复,几乎涵盖各处地方军,这些将领统领哪个军队,职位如何,哪怕在朝官员有的都不甚了解,这个蔷儿不过是乡下庄子里的农家女,因上过学才识得几个字,夏首尊,有这样的农家女吗?”
未等夏江回答,林殊又紧跟着重重地叩头,道:“陛下,此事凶手以侍女蔷儿为引,伪造证据,意图嫁祸林家,请陛下明查!”
蔷儿之死疑点确实颇多,如若不让林殊分辨还好,一但给了他申辩的机会,就不好直接处置了。萧选此时也有点后悔,场面一时僵在那里,许久没人说话。
还是夏江脑子转得快,上前一步道:“陛下,就算如林殊所说,蔷儿之死疑点颇多,但这只能证明林府并没有杀害侍女,可假山石缝中诸多信件未必是假。不论翻出真相的手段如何,真相本身是不会改变的。”
双方的争辩也确实僵在这里,夏江咬死了翻出的信件,退一万步讲,就算林殊与林静禾的书信存疑,可林家父子与其他人的往来信件却抵赖不得。
同样的,林殊能够在蔷儿之死与毒害穆王爷的事情上为林家争出一分明路,可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信件是伪造的。他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的看了,字迹、印鉴都与真的一般无二,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确没写过,林殊几乎都要相信了。
见争论不出个结果来,萧选挥手道:“此事交由悬镜司全权调查,在查清楚之前,林府众人,不得离府!”
听闻林家上下一干人等全部拘于府内,林乐瑶在言府里急得团团转。
“父亲和小殊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陛下真是糊涂了,竟然相信夏江的鬼话!不行,我也是林府的人,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言阙拉住她的手腕,轻轻拽到自己身边:“好了,你别来回来去的走了,坐下歇会儿吧。”
林乐瑶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但语气一点没缓和,还是急哄哄道:“现在怎么办,一天找不出信件是伪造的证据,陛下就一天不放人吗?他打心底里是相信父亲和小殊的吧,只是这样僵持下去也没个结果,可怎么好?”
言阙垂下了眼睑,神情复杂的看向窗外。
“这件事本身就没有结果,几封难辨真伪的信件,永远不能被证实,也永远不能被推翻。其中罪名,全在陛下许与不许之间。”
正如言阙所料,接下来悬镜司未再拿出什么新的罪证,林府也未能提供什么有力证据,只能这样无限期的紧闭府中。
此时一向边境安稳,萧选也等得起,若是在他刚登基几年时,恐怕早早就放林燮去边境统兵了。
若是在他刚登基的那几年……他恐怕会把夏江骂的狗血喷头,毫不迟疑的毁掉一切“罪证”,明明白白告知所有人,他对林家的信任吧……
“陛下,夜深了,今天是朔日,您要不要去看看皇后娘娘?”
“不去!”
思绪刚被高湛打断,萧选还没来得及感慨,就下意识地否决了他的提议。似乎是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萧选缓了语气道:“越贤妃近来有些消瘦,朕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