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情绪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像有碎星流动,月圆忽然觉得此刻他的眼睛,有些熟悉,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我很闲啊。每日会在山脚下转悠几圈,吃也吃的很少,有时候会在我娘的药圃里忙活一会儿,你要是想下山走走了,我可以做你的向导我虽然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可住久了,哪条溪水里有鱼,哪片山林里蘑菇最多,哪座山峰离月亮更近,我最熟悉。”

燕覆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放弃了与她沟通,提起藤椅旁的酒壶,仰首喝尽,方才站了起身,也许又是吃醉了,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身体晃了一下,脚下也踉跄了几步。

月圆下意识地拿手托住了他的手臂,这才发现,在他身边勉力支撑他身体的自己,矮的可怕,竟然还够不到他的肩膀。

他虽然寡言少语,可寥寥几句话却能听出他的来历,该是北方的官话,每一句都将将好拨动她的心弦。

“你要去屋子里,还是出门?”

身边人的酒气不算重,混杂着柏木的清苦之气,有些令她晕眩的好闻,他听见了月圆的问话,没有回答,手臂从她的手中脱开,径自进了正房的门。

他像是栽进去一样,走的踉踉跄跄,甚至肩膀还撞了门框一下,月圆下意识地追上了一步,那人却背对着月圆停下了脚步,下一刻,他身上的宽松的纱质澜袍便剥落在地,露出了强弓一般的肩背,弓身宽阔,弓弦紧绷,色如品相顶顶上乘的玉。

月圆没来得及转身,眼睛里装下了他的宽肩窄腰,正向下看的时候,他却开始向下脱了,月圆的心扑腾腾地跳了几下,迅疾地背转过身。

“我,我去喂猫。”

她仓惶跑出了屋檐,从小竹篮里倒出了小鱼干,手里挑拣着,心也忙不停。

他好像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所以才会旁若无人的脱衣去洗浴,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不确认她走没走,就开始脱衣裳吧?

也许是对她下逐客令?月圆觉得自己看懂了、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只是这会儿他门也不关,谁来帮他望风呢?

她决定等一会儿再走,站起身摊开手,月圆趴在篱笆墙上,把手里的小鱼干撒出去,还做了几声小小的喵呜。

没一会儿,果真有几只野猫灵巧又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蹿到墙下吃起来。

城里在捕杀毛发艳丽的猫儿,所以都跑出城了?月圆托着腮看着猫儿吃食,默默地想着。

木屋子不隔音,光色也不隔窗,月圆听见了水扑身体的声音,转头回望,檐下的走马灯慢悠悠地转着,窗上有一个健硕高大的影子。

在屋子里洗澡,会不会太潮湿了?金陵城很潮湿,山里也干燥不到哪儿去。月圆每日里洗澡完毕,屋子里的水汽简直像天上瑶池里的烟雾,遮天蔽日的。

她忍不住偷看,却听有水瓢落地的声音,那个有着高大轮廓的影子晃动了几下,又有水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月圆吓了一跳,他吃醉了酒,会不会摔了?她不及想其他,拍了拍手提裙往正屋里去,刚掀起帘子踏进那方水雾茫茫的天地,就撞上了一个硬梆梆的身体,她下意识抬起双手撑住,手指触上去的感觉湿润硬实又富有弹力。

她仰头去看,还未及看到燕覆的脸,忽然一阵风吹过,屋子里的光便灭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下意识向后退,脚下却一滑,就在滑倒的这个当口,一只湿润有力的大手扶上了她的腰,向前一拉,伴随着惯性,月圆的整个身体便贴了上去。

春日衣衫薄,稳下心神的月圆舒了一口气,忽然眼前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用力控制住。

“有些话,你听不懂 ?“他在她的头顶低低地说,语句之间呼吸略急。

月圆的心扑腾扑腾,也许是被吓到了,她缓了缓气,小声却笃定地说道:“自然听得懂。”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月圆仰头看他带着水雾的眼睛,看见了其中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在她说话的下一息,放开了她的手腕,接着伸手拿过了外衫,穿上了身。

“听得懂话。”他顿了顿,“却不听话。”

第15章 只为花忙等我好了,你要做什么?……

说是放开她的手,其实动作并不轻柔,那力度像是甩出去,险些就要碰到一旁的墙壁。

月圆吓了一跳,一手握着被甩开的那只手,无措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又觉得抱歉。

“对不起,我以为你吃醉了酒,摔倒了……”她解释着,鼻端泛起了酸,“我这就出去,等你好了”

“等我好了做什么?”燕覆仍背着身不看她,他此时已穿上外衫,春夜的风穿窗而入,在他的袍角拂过,又淡漠地溜走。

月圆一时语塞。

是啊,等他好了要做什么呢?她来原就是为了谢恩,雪藕腌的小菜放下了,上回拿走的他的衣裳也放下了,她还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心里隐隐有期待?

月圆仔细地想着,好像是期待他能出去走走,春天这么美,总在屋檐下喝酒会错过很多美景。

自己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他若是不爱出门,就愿意在家里呆着,岂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月圆想到了这一点,情绪好了些,刚要说话,燕覆却回了身,视线向下,望住了她的眼睛。

“不是国丧吗?披麻戴孝的春天,我嫌晦气。对我而言,农夫和稻田鱼都很无趣。”他顿住,视线从她泛红的鼻尖转开,眸光里除了水雾,还有一些意兴阑珊,“我不喜欢春天,夏天也别来找我。”

其实他说话的嗓音不算凶,只是每一个发音都很冷漠,月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仰头看他的眼睛里就盛了两汪水。

“冬天呢?冬天的时候,连最凶猛的野兽都会去向阳的山坡晒太阳,你冬天也不出门吗?”

小女孩的执着像猴子捞月,有些笨拙的可爱。她把视线投射在燕覆的上臂,那里鼓起的形状像要冲破衣衫,她伸出手指虚空点一点那里,眼神里带点儿幼稚的威胁。

“总不见阳光的话,不出半年,你手臂上的肌肉,就会统统消失。”

她的话音落地,室中好一阵安静,仔细听,向上熏腾的热气仿佛都有了声音。

像是无言以对,也像是不予计较,燕覆闭了闭眼睛,走出了屋子,将桌子上的户帖拿起来,递给了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月圆。

“拿去。”

月圆依言接过了他手中的户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方才屈膝,郑重道谢。

“那我秋天再来。”

秋天的时候,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里山居,刚才自己自说自话问他冬天怎么办,其实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她连自己都顾不好。

这一次他没有说秋天别来,眼睛也没有再看月圆,月圆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出了屋子,拎着小竹篮走出了篱笆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