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话,便把手伸了出来。
男子的大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搁在他掌心中的,是一只包成四角形状的碧绿荷叶,里面鼓鼓的,装得是这里特产的大红甜枣。
姜沅愣了愣,抬眸看向季秋明。
他今日为了方便看诊,没有穿惯常喜欢的月白色锦袍,而是一身浅蓝色的直缀,发带也是蓝色的,没有束得那么长,不像之前那么飘逸潇洒,那双俊俏的明亮眼眸看向她的时候,似乎带着一抹小小的得意笑容。
他笑着道:“你方才自己说过要买枣子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忘了,不过,不用急着感谢我,因为我......”
说完,他变戏法似得又掏出一包枣子,挑起长眉道:“给每个人都买了一包,这份是给严姑娘的。”
姜沅看着他,展眸笑了起来,道:“谢谢你,季大夫。”
待季秋明返回医堂,马车辘辘而行时,严钰拆开她那包甜枣吃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吃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姜大夫,我怎么觉得,我是沾了你和宁宁的光呢?会不会季大夫想给你一个人买,又怕你不收,才特意给所有人都买的?”
姜沅慢慢咬着一颗甜枣,那枣子新鲜饱满,很甜很脆,她出了会儿神,才轻笑着否认:“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严钰挑起秀眉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打趣她,而是道:“等会回去,我要去你家吃茯苓糕,好久没吃,都馋死我了,还有,我好些天没见宁宁了,不知她想我了没?”
今日得了些闲暇,不用去医堂,姜沅也有时间回家做糕点,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来吧,宁宁也想你了,她前两天还有些奇怪,那个整天到我们家馋嘴吃糕的姨姨,最近怎么没来?”
听她打趣,严钰吃着枣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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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福巷。
自打亲耳听到大哥说姜沅还为他诞下一个孩子后,裴元滢震惊得久久未能回神,而殷老夫人意外之余则是脸色凝重,只有郑金珠坐在一旁,撇了撇嘴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们已差人去打听过,姜沅确实住在青鱼巷,她也确实有一个孩子,已经两岁有余,是个女孩儿,掐指算算时间,孩子应当就是她离府之前怀上的,这正是裴家的血脉无疑。
裴元滢啧了几声,道:“娘,怪不得大哥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今天早晨回府时,那双眼红彤彤的,身上还沾着酒气,我猜,大哥是借酒买醉去了,大哥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提到这个,郑金珠清了清嗓子,道:“娘,我说句不该说的,听说就是因为宁宁,大哥才抽了少陵九鞭子,还罚少陵跪了一个时辰祠堂,现在大哥回府就天天过问少陵的行踪,吓得他天天跟个鹌鹑似的,我不是说大哥做的不对,大哥是一家之主,无论他做什么,我这当弟妹的都不会有二话,就是觉得,大哥对她们娘儿俩,属实是太上心了些。”
裴元滢忙点点头,道:“昨天就是因为姜沅,我说了她几句,大哥一点都不帮我,大哥小时候最疼我了,现在差点都要忘了我这个妹妹了!再说,她现在为什么就住在咱们祖宅附近?还不是为了方便见到大哥?你们想想,她就是回府,也只能当大哥的妾室,现在在府外就不一样了,又自在,又有银子,还能见到那些长得俊的男大夫,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当正头娘子,她不肯把宁宁把宁宁送回咱府里,大哥就会一辈子记挂着她们,她打算得长远呢!”
殷老夫人拧起眉头,忧心忡忡道:“以前我就觉得姜沅是个有心机的,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她生下宁宁,又不肯把宁宁给你大哥,这就和你大哥有扯不断的干系了,以后她借着宁宁要你大哥帮她做什么事,你大哥还能袖手旁观?你大哥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其实是个最重情的,你想想,那会知道她死了,他难受成了什么样?领了三千神策兵打捞她的尸骨,多荒唐!现在有个宁宁吊着你大哥,他还不得任她摆布,以后少不了会因她家宅不宁,多生是非。”
裴元滢道:“娘,大哥说了不让我们打扰她们母女,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拿捏着大哥吗?”
殷老夫人琢磨片刻,道:“你大哥现在就是深陷其中,被蒙蔽了双眼,认不清形式。他胡闹,我不能由着他胡闹,姜沅不回府就罢了,宁宁必须得回来,她毕竟是裴家的血脉,我不能让姜沅借她再和你大哥牵扯不清,他以后还要娶妻生子,会有嫡妻嫡子,这一个离府的妾室和庶女,哪值得他如此牵肠挂肚的?姜沅这么年轻,她迟早还会再嫁人,只要把宁宁接回来养在府里,他能经常见到,你大哥也就不会再这么在意了。”
裴元滢重重点头,道:“娘,可姜沅要是不肯把宁宁给咱们,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沉吟许久,道:“趁你大哥不在家,去把姜沅和宁宁叫到宅子里来,我要亲自和她说一说。”
青鱼巷,胡娘子正带着宁宁在书塾认字,忽然气势汹汹闯进来几个仆妇丫鬟,还有一个穿金戴银,钗环闪耀的年轻女子。
胡娘子直觉来者不善,而且,看上去,她们似乎就是冲她和宁宁来的。
她下意识一把抱起宁宁打算离开时,裴元滢立刻叫人上前围了过去。
她走上前打量了几眼宁宁,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道:“怪不得我大哥这么上心,这孩子果真长得好看,连我这个姑母第一次看见都有些喜欢。”
说完,她挑起细眉一瞪胡娘子,道:“宁宁的娘呢?”
她气势凌人,还带着仆妇丫鬟,胡娘子警惕地看着她,道:“姜大夫去看诊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裴元滢道:“那你先带着宁宁跟我去明福巷,等姜沅回来了,让她来找你们。”
她一说明福巷,方才还自称姑母,胡娘子便猜出来她是裴家的人,她看了看怀里的宁宁,有些犹豫担心,不过,容不得她再说什么,那几个仆妇丫鬟走上前来,那唬人的架势,要是不走的话,她们就会动手。
胡娘子只好跟她们离开了。
待姜沅和严钰在青鱼巷的巷口跳下马车时,小娥和几个孩子正等在那里,看见她回来,他们赶紧跑近前,对姜沅道:“姜大夫,宁宁被裴家的人带走了!”
姜沅愣了愣,对几个孩子道了谢,赶紧提起裙摆匆匆向明福巷走去。
她的步子很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严钰也赶忙追了过去。
到了裴家祖宅,穿过宅门,越过垂花门,看见宁宁和胡娘子安然无事地站在大院子里,姜沅才悄悄舒了口气。
宁宁和胡娘子不肯进正房,此时,殷老夫人坐在院子里的檀木椅上,郑金珠、裴元滢,还有一众仆妇丫鬟都簇拥围绕着她,上下打量着宁宁。
宁宁才两岁,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她有些害怕地抱紧了胡娘子,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看着,中间那位穿着靛蓝褙子,鬓发灰白的老太太自称是她的祖母,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看不出在想什么,而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的两个年轻女子衣着华贵,分别自称是她的姑母和婶母,可她觉得,她们看着她,都十分不怀好意,一点儿都不和善。
姜沅几步上前,从胡娘子手里接过宁宁。
宁宁看到自己娘亲回来,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小声道:“娘。”
姜沅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乖,不怕,有娘呢。”
殷老夫人抬头看了会儿姜沅,沉声开口,道:“姜沅,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生活不易,宁宁毕竟是裴家的人,身上流着裴家的血脉,你把宁宁交给将军府吧,你放心,我会让人好好抚养她长大,别的不说,将军府的吃喝用度,绝对亏待不了她,以后她长大嫁人,就算凭着将军府庶女的身份,也能挑个好夫婿。”
老夫人说的话冠冕堂皇,姜沅一个字也不相信,她若是真为宁宁考虑的话,就不会不顾宁宁的意愿,将她和胡娘子强行带到这里,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审判似得和她们母女谈话。
姜沅轻笑了笑,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不过,宁宁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离不开娘亲,也不会喜欢将军府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请老夫人放弃这个念头,不必再提了。”
说完,她下意识抱紧宁宁,道:“老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和宁宁就先走了。”
不过,还未等姜沅转身,裴元滢急步走上前,拧眉瞪了她一眼,道:“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
姜沅看着她趾高气扬的模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记得,昨日才有人说过三小姐蠢笨无知,没想到三小姐心绪已经恢复如初,并没有自省,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上去一向是个柔弱温婉的,此时竟说出奚落她的话来,裴元滢气极,咬牙道:“你阴阳怪气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