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评价他“那个胆大包天又十分机灵的小贼”。他或许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从加入流浪者之家开始,他非常自由,无拘无束,就连被逮捕时的求饶也带着自由的余韵。

站在人群之中随波逐流,只是看着不详的事情发生,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你们对我做什么都好,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棕发的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般喊道,尽管他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我真的很抱歉,卡戎,你当时救了我一命,还有这位‘幽灵’先生,至少你没有杀我。作为‘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我不该恩将仇报。我、我现在可以把性命还给你们。”

室内的气氛寂静了一瞬间。

受此影响,机器人侍者的LED屏幕上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哭脸。它大概想着“鸡蛋卷要冷了”这一类的事情。

而游吝则弯起眼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不知何时又套上了手套,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在飞船内裸露他的伤口。他慢慢地隔着一层布料抚摸着自己的掌心。

“你知道吗?伊甸园正在用高额的积分悬赏你,只要杀死你,就能获取这一笔飞来横财。”

事实上,他现在很缺积分非常缺。

就是因为这个信息,在查看自己的通缉令时顺带的一瞥,人类才让雨果来到这里“作客”,而不是放他逃亡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雨果大义凛然地闭上了眼睛,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幽灵会以什么手段杀掉自己,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幻痛,一声冷笑却姗姗来迟地传进了耳朵。

“庆幸吧,”

游吝说,“如果我能列出一张最恶心的事物清单,‘收到伊甸园沾着血的报酬’绝对位居前列。无论你之前是怎么想的,现在这成了你的免死金牌。”

与此同时,卡戎心有灵犀地俯下身。

那双眼睛仿佛能透过事物的外表看透它的本质:

“你要是真的心存愧疚,就解释一下‘流浪者之家’发生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在逃亡?”

*

一小时后,餐厅里只剩下一桌子残羹冷炙。侍者机器人补充了许多煎蛋卷,但雨果太饿了。他一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丢了性命,一边目不转睛地吃掉了目之所及的所有食物。

“你知道吗?”游吝转向人工智能,“我第一次觉得不应该把那些压缩食品扔掉。”

棕发的少年就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如果他是只仓鼠,他一定会再把十个煎蛋卷储存在它的腮帮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当他吃饭的速度减缓,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托着盘子,不舍得放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讲了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事。

雨果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他讲话结结巴巴,而且打着嗝。但无论是游吝还是卡戎,都对这个故事的版本并不陌生。这实在是个太容易发生的故事,对无限世界来说,“流浪者之家”这样的小型组织被“伊甸园”这种大型组织吞并,就仿佛一枚气泡融化进了水里那样自然。

一个松散的、小型的、带着显著的波西米亚精神的小团体。

他们压根就没有多少反抗能力,也没有丝毫抗风险手段。

而且,在上一个副本中,他们已经选择依附“伊甸园”做事,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引发了它们的注意。所以,“伊甸园”毫不意味地决定收编他们。而完成这个步骤首先要做的就是签订协议,第一条就是上缴全部的积分。

剩下的条款还包括限制成员人身自由、严禁成员私下集会等。付出这一切代价,换来的是伊甸园的“保护”。

“保护”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拒绝接受保护”则意味着惨痛的后果。

“凭什么!”雨果愤怒地戳了一下煎蛋卷。

游吝难得地缄默着,卡戎承担了大部分问话的职责,同时用余光密切关注着人类的动向。他的煎蛋卷早就在刀叉底下彻底散了架。似乎察觉到人工智能的目光,他抬起眼睛,冲他安抚般地笑了笑,似乎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后他又及时地想起来他们还没有在谈恋爱,于是指尖猛地缩了回去。

“但你本来也没有什么积分。”卡戎引导了话题的走向,“就算你拒不服从,他们用一万积分悬赏你,也未必划得来。”

这是一个好问题。游吝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分心。

很难,这对他来说非常难。仔细考虑现在发生的事情和他的过去有多相像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隐晦的凌迟。但他必须独自维持理智。

人类的瞳孔猛地一缩,差点维持不住镇静。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眼眸看似稳定,但也在桌下指尖相触时闪烁了一瞬。他用指尖抵着人类的指尖,再往前一点,几乎就是确定为情侣才会做的十指相扣。

然而他很快地又屈起手指,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程度把控得很好,使得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桌面下无意识的相触。

雨果那双褐色的瞳孔黯淡下来,“这是关键。一方面,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和他们走了,但还有些人留下来,你应该见见他们,他们中大部分都比我好得多,简直是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最好的一部分人,而且不都只有一点积分;另一方面,呃……”

蜻蜓点水还有个特征。游吝很快就意识到了。

那就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安抚般的轻轻触碰,让他的思绪平静下来。一切都像是桌下无意中的触碰,没有带多少暧昧的意思,很快就抽离,但总会再一次感受到熟悉的触感。这让他觉得安心。他摘掉了自己的手套,指尖冰凉,在人类的心里却仿佛永不平静的湖面。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雨果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我从他们的手里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暂时能行,但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希望能久一点。至少在找到办法之前。”

*

雨果离开时留下了信物。

说实在的,要他拿出其他任何东西简直是妄想,所以他依依不舍地摘下了胸口的徽章。即便已经破碎,它依旧是一枚鲜艳且闪闪发光的徽章,上面画着一枚羽毛,四个字母以不同的色彩闪烁着光芒。棕发少年交代道,只要倒着敲击四个字母,就可以和总部取得联系。

至于“总部”究竟能不能存在下去,仍旧是个问题。

卡戎没有问雨果是否需要在这里的一个安全的房间,因为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也没有问游吝此时此刻有什么想法,之后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他只是安静地走在人类身边,在空旷的舱室走廊,留下一连串轻微的足音。

游吝似乎很感激他在这时候保持沉默。

他一直走到了堆放着武器的军火库,仍旧是黑漆漆的枪口,一整面墙都是冰冷的,但能想象出它们最终爆发时的热度。人类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忽略了他的关节时不时变得僵硬的刚恢复不久的腿骨,于是踉跄了一下。卡戎伸出手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