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话就割掉你的舌头。”

季瑛向他又笑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接过奏折,交给那群目瞪口呆的大臣。奏折上一字一句经历时光的淬炼,仍旧看得分明。几个年长的老臣谨慎地摸了摸奏折的纸张,又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上面的字迹和末尾的天子印章,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纸是对的,只有宫里头陛下的奏折才能用这种特殊的纸。何况历朝历代纸的质地不同,这张奏折明显是有了年头。字也是对的,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同先帝笔迹一无二致,甚至连那朱字印泥,天下只有一枚,也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七皇子站在原地,脸色比纸还要白。他冲上前去,竟硬生生将奏折从别人手中夺走,随后从头到尾看个分明。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但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太子经营多年,自知一直是借楚相的东风。近日楚怀存态度不明,还让他患得患失,只得以他是楚相唯一一个选择安慰自己。可如今倒好,楚怀存自己也成为人选之一,那他哪里还有胜算?太子这样想,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居然有了一点诡异的松快。

楚怀存登基,看起来倒是……实至名归。

只可惜看不到他老对头端王的表情。端王自去借兵便一去不归,如今金銮殿被团团围住,他绝不能想象到其中的事态,估计仍在焦急不堪地徘徊。殊不知,他连竞选那个位置的一点机会,此时也没有了。而他几个时辰前提议要杀死的人,看起来即将荣登大宝。

楚怀存本来就是端王的阴影了,不知道还能加重几分?

有人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见风使舵:“没想到先帝竟遭此毒手,先帝待臣至为亲厚,臣竟不知如何报之……”他一边哭,一边竟对着楚怀存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哗然,随后反应过来。

楚怀存这个名字本来就能说明很多事了,尤其在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帝王,而他的兵卒又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整个大殿的情况下。于是,人们开始争先恐后跪下,简直将要按照下跪的速度能够拟定一份加官进爵的名单一般。

人人口称陛下,山呼万岁。

而楚怀存略微有点无奈地低声对季瑛说:“我还没有登基呢。”

今夜的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必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再长的夜晚也将要过去,等到宫内摇曳的蜡烛又短了半截,为陛下寿宴准备的佳肴也变成残羹冷酒,楚怀存才基本上在殿中将需要交待的事情说完。

他遣散了围住金銮殿的兵士,又好生安抚了带兵的镇北将军。端王、太子和七皇子都暂时被客客气气地请回府中,但实际上算是软禁。楚怀存专门给秦桑芷叫了一辆宫车,让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举动让对方喜不自胜。

而寿宴的主角,皇帝陛下则被留下来,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

老人瞪着一双眼,扭曲而怨毒地望着前方。季瑛的脚步很轻,他踩着深色蟒皮的靴子,在静谧的宫室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老皇帝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对他吐了吐信子,露出森森的毒牙。

“你说了谎。”

他仍旧想要用那种威严的声腔说话,却差点被自己呼吸不畅的喉管呛到。老皇帝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那双浑浊的眼珠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那又如何?”

而季瑛俯下身,仍旧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可是我为陛下寿辰准备的厚礼,不知陛下满不满意?”

*

季瑛走进屋中时,楚怀存已经在等他。

方才是楚怀存一身血腥味,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身不染尘埃的雪衣,而现在,季瑛的脸上带着一点诡秘的笑意,身上的血却还没有弄干净。他看起来有点像是刚从审讯司出来的那种心狠手辣的奸佞之人,不过楚怀存对他具体做了什么并不特别在意。

反而是季瑛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茫然了一瞬,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褪去。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紧,惶恐到近乎有点失态地伸手:

“你受伤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严不严重?我该早点让你、让你……”

季瑛飞快地拆开了楚怀存雪白的衣襟,看到里面已经换好药包扎起来的伤口。原本只是箭伤,但楚怀存后来还十分冒昧地拿着一柄剑大杀四方,所以就变成了更为严重的撕裂伤。季瑛盯着它看,似乎想要用眼睛一点点描摹出纱布下面的伤口。

楚怀存成了先有些受不住的人。他抓住季瑛的手腕,季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就好像忽然把楚怀存当成了一个玻璃做成的病患。

“没事,”楚怀存说,“只是小伤。”

“它看起来不是小伤,”

季瑛反驳了一句,发现自己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动作,恨不得伤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即将上任的陛下那双冰雪般的瞳孔盯着他,那目光里带上了一些更为柔软的、有点撒娇般的委屈意味,那是受伤的人清楚地知道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的伤看作小事的人时会露出的表情。

“你先别管这个,”

楚怀存垂着眼睛,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想现在我该先亲你一下。”

楚怀存吻他的时候,身上除了惯常的香薰味,还带着未被抹去的血腥味和更为浓烈的草药味。季瑛被吻得呼吸断断续续,又因为他方才表现出的一点脆弱而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不仅比往常还要配合,而且耳畔染上了一片擦不去的绯红。

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神摇动。

现在他们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实话说,甚至比一切没有摊牌时还忙上几分。但忙里偷闲总是很必要的,何况今晚的惊心动魄已经结束了,那些被翻起的秘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都已经尘埃落定,现在正是爱人之间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你说了谎。”

楚怀存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没错。”而季瑛觉得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关键是让人相信。让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他们窥见了秘密,于是得到了满足。这是……非常必要的。”

他停顿的那一下,楚怀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于是他不算很平静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暗示,知道自己真正要解释的到底是什么。他于是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撞见楚怀存的目光,也像是被照亮得没有半点隐瞒。他想要弯一弯唇角,却失败了。

季瑛放弃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并不容易,对楚怀存来说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你明白的,”

季瑛哑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黑色的衣裳。”

*

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弥天大谎往往起于毫厘,一个巨大的谎言,更需要补充无数细节的纹理。季瑛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对所有人讲的那个版本的故事里,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奏折里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因为蔺家确实这么做了。

楚怀存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季瑛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霁月光风的世家公子才穿着一身雪衣,温文有礼,身上带着清雅的熏香味道;而楚怀存那时候被独自跑去不知道哪里见朋友的师父落下,少年独自行走于江湖之中,穿着方便结实的黑衣,裤脚处还绑着一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