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落在脖颈上,苍白的皮肤泛起一点绯红,季瑛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他发现没用的时候欲盖弥彰地在楚怀存的手心蹭了蹭,企图得到一点宽宥。

“真的,”但他却还没放弃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变成喃喃,“怀存,人是不会毫无预兆地变坏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说自己之前有多么光明磊落潇潇风骨,岂不是有点可笑?要真是如此,就应该立刻在墙上撞死,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楚怀存隔着布带摸了摸季瑛颤抖的眼睫,只觉得指尖濡湿了一片,不知是他方才还是现在的眼泪:“那不是你的错。”

季瑛似乎想要抽出手擦拭眼眶中的水雾,但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束缚住了,所有的感官都交给楚怀存来支配。楚怀存轻声哄了哄他,却没有拆开布带,只是隔着濡湿的带子细细密密地吻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有点闷:“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不染尘埃。”

“你记得当年,我的二弟想要你做入宫的伴读么?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简直快要发疯了,那是我第一次逾越规矩直接去找了家主,但父亲却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放人。伴读是个很好的发迹机会,他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我想要勒令二弟划去名字,不过是嫉妒。”

“我也不想去,”楚怀存说,“何况你已经问了我。”

“但我仍旧是自私的。”季瑛闭了一下眼睛,“我想要瞒着你,悄无声息地做好决定。只是看到你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不到一点隐瞒。还有,怀存还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一直想要到军营里去。”

那时候边境不稳,定国将军带兵打了几场胜仗后回京禀报,顺便招募兵马。这对楚怀存而言,倒确实很有吸引力,他毕竟是半个剑客,就算被塞进京城世家的后院里,也少不了天天磨练自己的剑术,何况他的实力又确实不俗。

至于当时的蔺长公子,似乎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不对楚怀存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仔细地想了想。对方话都说成这样。假如他参军入伍,便不得不远离京都,到千里之外。同时,他还必须面临着沙场无眼的客观事实,就算他再有本事,冰冷的刀刃和长矛也有可能将他刺成两半。

“我那时知道你想去,”

季瑛低声说,“定国将军曾来过一次季府,他瞥见你练剑的模样,便让人在远征的名单上把你加上。我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着用那些手段,就是在那次。我开始学着将手伸进那些污浊不堪的地方,蔺府长子的身份是我的通行证。我最终得到了那份名单。”

他顿了一下:“我费了千辛万苦得到名册,几乎昏了头脑,只是因为我想把你的名字从里面划掉。”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似乎准备好了引颈受戮,眼睛也死死闭上。楚怀存有点无奈,他没想到这场审问最终会演变得有点像真正的盘问。而对方下定决心作为祭品,在神明面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并且不祈求任何缓刑。

“然后呢?”

楚怀存平静地说,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渊雅,你想要停在这里,告诉我你是个坏人吗?那或许有点迟,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并不打算离开你,而且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

“……什么?”

“你做了吗?”

楚怀存问,却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了保护我,所以划掉我名字这种事。”

季瑛半响才开口:“我……没有。”

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名单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动手。他只能把名册藏在自己的书房中,稍微拖延些日子。一想到楚怀存有可能会离开,有可能会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他就觉得内心悚然,但真要提起笔,他却想到少年锋利明亮,仿佛能割裂一切的眸光。

他不能违背对方的意愿。

即使事与愿违,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天在青鱼湖边,蔺长公子终于和楚怀存谈起这件事,他说的从容,假装自己没有在暗中做过一切违背自己身份的事情。而楚怀存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少年想要参军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想要成为未来的将军,迎着银光闪闪的刀尖。

那一刻,季瑛忽然想通了什么,即使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他决定回去以后就将名册退回,决定永远不干涉少年的意愿。他想要对方自由,而自己差点成为了束缚。他想要对方得偿所愿,即使那意味着自己的痛楚。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念头感到羞耻,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稍稍触及了自由,触及了少年尖锐又对他稍稍显得柔软的灵魂。

他为对方在青鱼湖畔击节而歌。楚相把那一幕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记了很久很久,而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们一个想当忠臣,一个要做良将。可惜接下来的大火烧光了一切,从天边烧到眼睛里。他做好了离别的打算,但一切来得又如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不需要为你没有做的事情责怪自己,”

楚怀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头发,仍旧按住他的肩膀。那双眼眸和季瑛挨得那么近,可惜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只能凭借着吐息模糊地描摹出楚怀存的轮廓。

季瑛笑了一笑:“我知道。”

楚怀存又说:“渊雅,我想要你一直陪我走下去。”

这次停顿的时间久了一点,季瑛最终还是郑重其事答应道:“好。”

他接着又有点懊悔,想要打破稍显严肃的氛围,不浪费这白白的大好时机:

“这都跑题了,楚相明明说要审问我的,我应该把答案再拖得久一点。手腕上的绳子都松了,怀存帮我再绑一次?”

*

方先生从牢里回来,还好生受了一通欢迎。

相府的管事看见他,也会打个招呼;楚怀存的其他幕僚信重他,此时也来道贺。好不容易脱身了,又看见小梁探花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手里提着肉干和补品,硬要往他怀里塞。

“那可是诏狱,”梁客春说,“九死一生的地方,先生顺利回来,怎么能不好好养养?这些东西虽然大部分是我准备的,但连楚相也有帮忙。”

方先生一向单打独斗,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热情。恰好此时的楚相不太方便出来接待,他就在外面耽误了些时间,直到那顶宫廷派来的轿子驾轻就熟地接了人走,这才走进了楚怀存所在的书房。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遍情况。

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光暖融融地,融进座上雪衣客的眼眸中,硬生生将清冷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方先生看着,却忽然有些心惊胆颤。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大胆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曾问过的问题。

上一次,楚怀存的答案来的很快。

但这一次,楚相的声音却没有如曾经那样响起。就在缄默犹如实质般在房间内稍稍蔓延开那一瞬,结论其实已经不言自明。室内没有其他人,唯有楚怀存和方先生。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座位下来,脚步声在方先生身边停下。

方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幕僚,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所以,他此时既没必要自居身份,也没必要有所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