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朔跪在狭窄院落的水泥地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脊背上的衣服布料被带锁扣的皮带抽打得七零八落,他用浸满了血的手指捂住自己的后脑,竭力护住重要的脆弱部位不被呼啸而至的皮带扣打到。
他的父亲一面用皮带抽打得气喘淋漓,一面还在又不尽兴似的抬脚踢踹,好像这个被他毒打的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畜生。
在男人把皮带绕到迟朔的脖子上收紧,作势要勒死这个少年时,封隋停下暴力地摇动门后锁链的徒劳举动,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
“不要说,家庭暴力,要,要说,是,歹徒,抢劫。”迟欢很费力地吐音,“说,歹徒,已经走了,他们,会更快,来。”
听到这样的话,封隋心情复杂地看向这个女孩,他想拍拍迟欢的肩以作安慰,可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处于这样的位置。
他不知道迟朔为什么要撒谎,但他隐约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他似乎做了一件错事,然后是很多错事,那些错事带来的后果正一步步地把他们推向无可挽回。
封隋捏手机的指头关节凸起,强迫自己不去看门内的暴行,极度用力地按下110的数字。
***
平心而论,迟朔早已习惯了父亲的非打即骂,即便炒菜放少了盐,父亲也可能顺手给他一个耳光,或是打翻他的饭碗。
但是,当父亲真切地动了肝火后,迟朔仍旧在骨子里害怕极了承受父亲动怒后的毒打。
被收紧的皮带勒住脖子的那一刻,他以为父亲是真的要勒死他的,勒死了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勒死这个不忠的女人生的孩子,勒死这个赔钱货,小畜生。他知道,父亲不止一次地想要弄死他一了百了。
但父亲不会真的下杀手,父亲是个胆小鬼,一个懦弱的家暴者,沉湎于酒精也只能带给他残暴而非勇气。
他被父亲按进了院落的水缸里,缸内积累的雨水冰凉污浊,皮带的窒箍令他只能被一次又一次地按进凉水里,来不及憋气,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而来,第五次被按进水里后,父亲咬牙压住全凭本能在挣扎着的他,脖子上的皮带被紧紧束缚,脊背被父亲的膝盖和小腿抵着,这个残忍的动作持续接近一分钟。
他的脸被抬起后,还未从空气的重新灌入中清醒过来,脸颊上就挨了左右开弓的六七个巴掌,和办公室里被拳打的肿痕叠在一处,痛楚火辣辣地炸开。
于是脑海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这次毒打的缘由都无从想起,就像被棍子搅浑了脑壳,低血糖的发作更让他不再看得清眼前的光线,父亲的身影变作模糊的影子。
早知道今天会流血,他不该在前几天卖了那么多血的。他可能根本撑不过这次了。
泪水从眼角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迟欢。
他要是被打死了,欢欢该怎么办,这世上除了他这个哥哥,还有谁会护住欢欢?
他不能死啊……
脖子上的皮带被解开,迟朔抱住自己脑壳的要害处,湿漉漉地趴伏在地上,用单薄的脊背承受着如雨般落下的皮带,破空声撕碎了空气也撕碎了布料,背上交错的伤痕由浅至深,皮带面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
失血过度加上低血糖,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明明是睁着眼,眼前却黑茫茫的一片。
肚子被狠狠踹了几脚,让他无法再维持抱住脑壳的姿势,身体撞在坚硬的水缸边,他的头发被揪起,头皮跟着叫嚣着疼痛,额头在下一秒撞在了水缸上。
他发出难以抑制的叫声,但声音仿佛闷在喉咙里,像是小兽的嘶鸣。
短暂性失明让他无法判断父亲的拳脚会在哪面落下,何时落下,他用手指扒住缸沿,勉力支撑着上半身,父亲好像打累了,身体上不再有皮带落下时烧灼的痛感。
接着,他被揪住头发拖到了房子里,院子的水泥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刺目的血迹。
60、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封隋从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一杯加糖加奶的速溶卡布奇诺,递到迟欢的手上。
迟欢捧着冒着白气的一次性咖啡杯,低头抿了一小口,她极少喝这样的东西,咖啡店的装修很漂亮,咖啡的香气很贵。
封隋在迟欢旁边坐下,剧烈的心情在咖啡苦甜的气味下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人都被打成那样了,警察过来了却在劝和,气得他险些儿要和他们吵起来,是迟欢拉住他的衣摆,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那个有着黑漆漆瞳孔的女孩抱着自己已经昏迷过去的哥哥说,医院。
她表现得比封隋要冷静太多,意简言骇地提醒封隋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即使是到了医院里,她也没有问封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父亲会突然对哥哥进行如此暴力的殴打。
“这样的事,是不是经常发生?”封隋想到了上次在迟朔家见到这兄妹两的爹,如果不是当时有他在场,他不敢深想会发生什么。
迟欢点头,两只小手包裹着咖啡杯,目光停留在杯沿的热气上。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封隋问。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残忍。
迟欢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没用。"她说。
封隋以为这个小女孩会继续说下去,诉说曾经反抗过的委屈,诉说力量的悬殊,控诉警察对待家庭暴力的不作为。
可她只说了没用这两个字,这就是全部的回答。
如果是迟朔来回答,可能也是这两个字吧。迟朔从未在学校里表露出半分家庭不幸的样子,他开学初见迟朔时,那个在操场上把演讲稿递给他的学习委员连阴郁都算不上。
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小说或电视剧里,必然是以“我的出身不幸,所以全世界都欠我”的阴鸷形象登场,但封隋回忆起他对迟朔的家庭没有半分了解的时候,他竟然一点儿也未察觉到迟朔的家庭会是这样的破碎而黑暗。
第一次见面,迟朔把撰写好了的演讲稿交给他,声音冷冷的,让他照着稿子念,眼睛里也有一丝观察新同学的好奇。
而封隋把迟朔的冷声解读成了轻蔑,把迟朔眼中的好奇解读成了对他不怀好意的窥探,于是他当着迟朔的面把稿子撕了,那个时候的他很讨厌那样的典型好学生。
其实迟朔除了较难亲近,待人客气疏离,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了,况且这也算不上缺点,对一个从未被太阳温暖过的人,你怎么能强求他像小太阳那样发光。
非要描述的话,迟朔更像是月亮,不是因为他有着可望不可即的清冷,封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直误解了这个人,迟朔一点儿都不清冷,清冷总归要伴随着唯我独醒的自傲,但迟朔不是。
如果有人愿意把光投向他,他就会笨拙地反射出那束光,试图也用光去温暖别人。
在走廊坐着等待的过程中,封隋和迟欢聊了会儿天,大意如下:
你是哥哥的好朋友?
可以,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