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提供的菜有油焖茄子,蘑菇炒小青菜,外皮焦黄的烤肠,还有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油光水亮肥瘦相间的东坡肉。

食堂阿姨盛了三块看上去熬得十分软儒的东坡肉给排队的学生,还顺手盛了肉汁浇在白饭上,肉汁将米饭浸成好看开胃的棕调色泽,迟朔滚动喉结,不免咽了一下口水。

他走向常去的那个窗口照常买了一个炊饼,要了一碗免费的热水,食堂里位置做得满满当当,即便是角落的过道里也挤着后来的四处张望寻找空位的同学,他拿着炊饼径直地往角落处走去,正好一个人吃完端着餐盘离开,四人座位上空下来一角。

迟朔在空位上坐下,吃一口没有内馅的炊饼,就着喝一口碗里的热水。

坐在同一张桌上的另外三人是一块儿的,脸庞陌生,在迟朔坐下后突兀地停止了饭间聊天,目目相对了片刻,都极为默契地端起餐盘离开了座位,而他们餐盘里剩余的食物昭示着他们并没有真的吃完晚饭。

其中一个人离开时低声咕咚了一句:“烂泥巴怎么坐在旁边了,真晦气。”

那人说得小声,但字字清晰,似乎既不想太招摇,又生怕被骂的人听不见。

迟朔听见了,于是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在食堂嘈杂拥挤的人声里,他的神情有几秒是茫然的,如同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素昧平生的人也要骂他烂泥巴,这些人难道是封隋丁辉翟昌亮他们的朋友吗?还是朋友的朋友?或者根本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是从何处知晓这个绰号,又从何处知晓他的长相,为什么连从未见过面的人,也要这样羞辱他?

就像封隋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好玩吗?

迟朔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但领悟到了一点,就是他已然成了整个学校里的笑话。

他枯坐在食堂的塑料凳子上,过道里依旧挤着端着餐盘四处张望寻觅空位的人,但没有人来坐在他呆的桌子旁边,哪怕这儿有三个明显到晃眼的空位。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炊饼,喝着半冷的水,饼屑混着水胀开,从食道跌进胃里。

无论怎样,炊饼是花一块五买的,总得吃完。

***

晚自习他被陈班喊走,跟着班主任去了四楼空着的自习室,里面有人等着给他拍摄“澄清”视频,是他前天答应过封隋妈妈的事情。

其实现在想来,他当时就算要四万块钱,封隋妈妈也给得起,但他脱口而出的仅是迫切急需的四千块钱,要他反悔加价,他拉不下这个脸。

主动伸手要钱对他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教室前面的空地上架着他只在ppt图片上见过的摄像机,三脚架支撑着一块方方正正的铁疙瘩,透着专业和昂贵的气息,他安分地听从指示坐在摄影机前面,那个椅子也不是教室里的椅子,很高,他踩着椅子下面的横杠才能坐上去,一坐上去脚尖都碰不到地面。

这样的高脚椅会使人产生一种不踏实感,坐在椅子上脚却没法着地,心也跟着没法着地。

摄像头后面有两个人,一个在拍摄,另一个戴围巾的女人举着一块白板,告诉他白板上是他要念的话。

“我是视频里被拍摄的人,看到网上大家对这个视频有误解,我想澄清,我没有被校园霸……”

他的声音被摄影师打断,“等一下,你表现得太紧绷了,自然点,稍微笑一笑。”

迟朔看着黑洞般的镜头,从镜头玻璃反射的画面里,他的身体被拉得窄长,像从母体刚扯出来的一把脐带。

“好的。”他念起了提词板上的字:“我是视频里被拍摄的人,看到网上大家对这个视频有误解。”

“停,这句就不用说了,浪费时间,直接从,我没有被校园霸凌说起。”摄影师说,“后期会做画面剪切。”

摄影师的语气像后面几年才出现并风靡的手机智能助手,他说校园霸凌的语气和说浪费时间的语气没有区别,整条句子比美国轰炸后的叙利亚还平。

按下摄像机上方的开始摄像的按键,明明是拍视频,坐在高脚椅上的少年如同在这一刻被定格,摄影师以为自己按错成了拍照,检查了遍确认无误,扬起头看向少年,才发现那个孩子只是在发愣。

但那孩子很快反应过来,听从他的话念到:“我没有被校园霸凌,那个视频只是拍摄的有关霸凌主题的作业,视频里的内容都是表演的,都是假的……对不起,没有都是假的这句话。”迟朔眼睛瞥向右上方戴着围巾的女人,问:“能不能重新来一次?”

“可以,其实你自由发挥也没事,大意是照着提词板就行。”摄影师说:“三、二、一,开始――”

“我没有被校园霸凌,我……”

“等等,你的表情太不自然了,为什么这么紧张,只是拍个视频。”为了缓解拍摄对象的局促感,摄影师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打趣道,“这是澄清视频,不是绑匪让你拍的人质撕票视频。”

旁边戴围巾的女人和陈启生都笑了,为这个生硬的笑话。

迟朔没有笑。他说:“我知道,再来一次吧。”

摄影师这次用手指示意开拍。

“我没有被校园霸凌,我拍的那个视频是关于霸凌的主题作业,那是一场假的表演,我没有被校园霸凌,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谢谢。”

提词板上没有谢谢两个字,而他习惯了说“谢谢”、“好的”、“没事”,分别代表着麻木、妥协、无可奈何。

高脚椅把他高高地架起,好像坐在悬崖的断壁边缘,腿脚垂下去,踩不到实心,脚下是翻涌的白色雾气,是灶台柴火煮沸的烂粥。

摄影师说:“不错,不错,再拍三条,这样方便挑拍得好的素材。”

“好。”迟朔看着提词板,可他不再看得清上面的字,黑色的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白板上团成一只黑色的兔子,那只兔子纵深一跃,几下就跃出了窗外,消失不见。

白板上空荡荡一片,他只好凭借着记忆回叙:

“我没有被校园霸凌,那个视频是老师布置的霸凌作业,只是表演,事实上我没有被欺负,我过得很好,我没有被校园霸凌,请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那些都是假的,谢谢。”

“好,这条你表现得开心点,可以稍微弯起嘴角,但不要显得太刻意。”

这次他看向了摄影机前端的红灯,无端地幻想机器难道也会跟人一样流血。

笑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肌肉牵动唇角,刚出生的孩子都会,他盯着摄影机上闪烁的红灯看,他思考的不是食堂里陌生人的辱骂,不是班上人的排挤,不是父亲的殴打,他在想这个红灯到底有什么作用,为什么有时候闪烁有时候长亮,这种疑惑不会为人徒增笑意。因此肌肉牵动嘴角在脸上搁浅。

“我没有被霸凌,那个视频是假的,我没有被霸凌,我过得很好,请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摄影师说:“好吧,你还是太紧张了,轮椅上的霍金也比你笑得自然。”

这一次的笑话并没有引来戴围巾的女人和陈启生以笑容附和,他们似乎都察觉到了摄影师在讲笑话方面的拙劣,陈启生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作为眼前孩子班主任的身份,他得拿出班主任的尊严来,这儿是学校,是他的主场,怎么能任由两个外来的人在这里随意摆弄他的学生。

陈启生以手抵鼻,干咳了两声,“好了吧?不要再拍了,我的学生还要上晚自习,拍得够多了。”

摄影师摆弄着摄影机,边回看画面边说:“行,这些应该够剪。”

陈启生望向迟朔,权威地抬手做了个示意他离开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