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轻柔地相碰,迟朔听到陆存野说:
“对不起……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气息喷吐很热,但伴随着脖子的刺痛感,迟朔只来得及看到陆存野黑色的头发下,那双灿晶晶的亮眸弯起。
“活下去。”他说:“死亡不是解脱,自由才是,只有活下去才能拥有自由,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再苦,再痛,再累,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也要坚持活着,你一定能获得自由……”
陆存野抱起中针后失去清醒意识的迟朔,药效在怀中人的身体里蔓延,可能是身体被打过太多药产生了抗药性,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他能感觉到怀里人在调动全身的力量挣扎,他只能忍住身上的伤痛,尽力抱稳迟朔,朝直升飞机的方向走去。
等到他走到直升飞机旁的陆景身前,药效终于起了作用,迟朔不挣扎了,只有手仍紧紧地攥着他胸前的衣领,陆景在诧异后示意身边人接过迟朔,但那只攥住陆存野衣襟的手怎么扯都扯不开,陆存野没有办法,只好徒手撕下衣服,让迟朔攥着那小块布料不松手。
“什么意思?”陆景问。
“你的直升机带迟朔走。”陆存野回答,他指向另一驾本该带迟朔离岛的直升机,“我乘坐那一驾离开。”
陆景看了昏迷的迟朔一眼,又转回向陆存野,一瞬间就想明白其中关窍,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不行,我不允许。”
“好啊。”陆存野笑了:“反正我不会乘你这驾直升机,你要么搭载迟朔离开,要么一个人离开,这不是选择,你只能赌概率。”
轮椅上的男人从未气到这种地步,猛烈地拍了好几下轮椅扶手,近乎要将其拍散架,他厉声吼道:“你是我儿子,我的儿子!你要我拿我自己的儿子赌什么?你怎么忍心要我拿你的命去赌!”
陆景指向迟朔,手指都悬在空中发抖:“那就是个不值钱的婊子,你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婊子干出多少混账事,你以为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以为没有我在背后罩住你,你能在那么多大佬手下全身而退?陆存野,你看看清楚,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受这么多苦都是拜他所赐,一个肮脏的婊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对他掏心掏肺赴汤蹈火,愚蠢!愚不可及!”
“他比你干净,他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对于陆景的失态,陆存野处之泰然。
“就算你救了他,要是你没了,你觉得还有谁会保护他?”陆景质问。
“本就没有谁能永远地保护谁。”陆存野说:“他会保护好他自己,他会保护好他想要保护的人,他有这个能力,爸,你始终都不明白,他才是那个保护者。”
“我可以现在就打晕你,把你强行带走!”诱导不成,陆景决定威逼。
陆存野依然笑着:“我会从直升机跳到海里去,你敢赌吗?”
“你是我儿子。”陆景的声音渐渐哽住,鬓角的银发在海风中胡乱飞舞,这一刻,他和一位苍老羸弱的老人没什么分别,“为什么,他就有那么好?”
陆存野凝视向一旁睡得很深的迟朔,唇边尚维持着微笑的形状,被风吻过脸颊的泪痕,“是的,他就有这么好。”
***
伊甸岛的北部区域,潘卉和收拾好行李的二号和桃姐道别。
桃姐仍是那个样子,瘦骨嶙峋,头发被梳理得整齐却难掩枯黄,坐在病患专用的轮椅上发呆,只是这次她的脸一直朝着窗外海岛南边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到她的东西。
“照顾好她。”潘卉知道这句话没什么说出口的必要,二号很爱桃姐,这些年二号对桃姐的关怀备至足以证明他的爱不含杂质。
若是放在以往,潘卉可能会会对别人对桃姐的爱心生不满,这源于她对桃姐爱的独占欲,可现在,她只希望桃姐能多被爱着,她无法再独占桃姐的爱了。桃姐也不会再去爱任何人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叫我一声小卉,桃姐,你以前都叫我小卉的。”潘卉轻轻握住桃姐的手,期盼地望着桃姐的脸庞,“你再生气,也会叫我小卉。”
然而桃姐不为所动,只把目光直愣愣地投往窗外。
“桃姐,你记得我的,你明明记得我,你装失忆,是不是不肯原谅我,你叫我一声小卉好吗,求求你,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你就叫我一声小卉,可不可以?”
二号及时拦住了突然陷入激动情绪中的潘卉,将她从桃姐轮椅边拉扯开,“她不记得你了,也不记得我了,桃不记得任何人,卉,你这样发疯没用!”
潘卉抱住二号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决堤:“我也想离开,我也要自由啊,操,操,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能离开这个地狱,我只能留在这里,桃姐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凭什么,草他大爷的,我也想走啊,我也想走啊――――”
她哭得整具身体都在颤抖,嗓音嘶哑而尖利,绝望地像一只濒死的麻雀,翅膀被压断,眼球爆出,在马路中央战栗痉挛。
“你疯了吗?”二号吼道:“是你害了桃,也是你自己决定拿筹码换取桃的自由,你现在是反悔了吗,卉?”
他也突然愤怒了:“好,好,你可以反悔,我现在就去找麦克斯先生,说你后悔帮助桃离开了,我会再想办法帮助桃,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一直都是,我就不该相信你的!”
二号抬脚就要走,却被潘卉拽住了裤腿,凄厉地喊道:“不要,不要去找麦克斯!”
“我没后悔,我没有!”二号猛地停下步伐,潘卉也松开了手,她望向轮椅上的桃姐,桃姐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漠不关心。
“我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潘卉用力携去脸上的泪,轻轻笑了:“我只后悔那一年,在悬崖边上,我背叛了桃姐和朔哥。”
“那你为什么?”
“有些人很伟大,他们能像英雄那样为所爱之人从容赴死。”潘卉说:“可有些人做不到,他们很害怕死亡,怕疼,怕黑,怕死了都没人记得他们……”
二号更疑惑了,蹙起眉,注视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潘卉。
“你真的相信,我会有换取桃姐自由的筹码?根本没有什么筹码,让我或桃姐死,就是麦克斯一句话的事。”
二号惊道:“那你是怎么让麦克斯先生肯放桃离开岛的?”
“我要为麦克斯做一件事。”她的神色平静而寂寞:“做完那件事,我会死。”
“卉,你……”二号结巴了,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低下头,像是为了方才的恶意揣测而道歉。
“除非像桃姐那样忘记了一切,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伊甸岛的。”潘卉说道。
“可你哥哥今天就离开了。”二号像抓住漏洞般立即接道。
“你猜我今天早上为什么消失了一段时间?”潘卉转头看向他:“我去找了陆存野,我告诉他,你想让迟朔真正地离开这座岛,只能让"迟朔"死在岛上。”
她笑得很动人:“为了便宜行事,我还给了他麻醉针,你瞧,我手上的人命又多了一条呢。”
二号无言以对,以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她。
“时间快到了。”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望向桃姐一直望着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爆炸的拟音,嘴唇张合:
“Bang――”
蓝色丝绸般地无垠海洋上,直升机的残片在浪潮上起起伏伏,火花闪烁着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