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静让瞿桦也多吃一点。

“我路上吃了。”

瞿桦要了一瓶酒,他拿热水温了,问穆静要不要来一杯。穆静说不要,这在瞿桦的意料之内。她这样谨慎的人是绝对不会在她信不过人的面前喝酒。他自己倒了一杯,边喝酒边看穆静,“这些年追求你的人不少吧。”

“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

穆静这话说得太漂亮,瞿桦一时间都要怀疑是假的。然而她确实嫁给了他,而不是别人。

穆静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她喝了一口,很扫兴地继续说:“其实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想要跟我结婚。”为着双方的体面,穆静应该默认,追她的人很多,其中还不乏优秀的,他追到了,比较能满足虚荣心,也比较能体现她对他的重视。

然而事实是想和她约会的人里,没几个人想要跟她结婚的,穆静看出了他们的目的,连见面都懒得见;想要跟她结婚的,也完全没有追求过她,都是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婚后的若干要求。他们的条件相比他们的要求实在是太黯淡了,穆静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精神错乱,然而她也只是默默地拒绝,说她配不上他们。她这样说,他们便以为她是真自惭形秽。像他这种像模像样地约她出来看电影又坚决地向她求婚的,还长得符合她眼缘没提出什么过分要求的,只他一个。他再不好,也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一个。

穆静又喝了一口酒,好在她现在有了工作。她看出了瞿桦脸色的变化,这个实话说得很没有必要,然而她当时就是忍不住,她以为瞿桦自己也能猜出七八分,这种事都要说谎抬高自己的身价反而更被看不起。可是她没想到他这样高看她,以为她手里有大把人可选。事实一说出来,双方都难堪,她选他不是因为他万里挑一,而是她没得可选。

她自己倒不怎么在乎,那些人就算想和她结婚,

她也不愿意。但男人较理想的妻子,是有好多人追求,只中意他一个。有了前者,后者才有价值。她年少时,有不少人追求她,其中好些人既不了解她,也不喜欢她,只因为把她追到手很有面子。很显然,现在这项价值丧失了。

穆静以前和瞿桦相处,虽然不自在的情况居多,可这么尴尬还是头次。

瞿桦又给穆静搛了一块鱼肉,“那他们可是有眼无珠。”他虽然知道穆静的处境,可印象里的穆静,还是他同学即使顶着别人的名字也要与之通信的人,招生的人会打着她的旗号招揽学生,多的是人追求她,而她没一个看得上眼,遇到他妥协,是因为正赶上她弟弟需要照顾。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惨淡。

穆静这时应该感谢瞿桦慧眼识珠,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她继续低头吃东西。她吃得很快,闭嘴咀嚼食物。

瞿桦拿筷子截住了穆静刚夹的鱼肉,“小心刺。”

穆静不给自己说话的空间,一直低头吃东西。她的头发洒到前面,瞿桦伸手给她把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她的整张脸。穆静别过脸,放下筷子,走向卫生间,瞿桦听见哗哗的水流声,他猜穆静大概在洗脸。这声音和窗外的雨声分隔开。大概五分钟后,水流声停止了。

穆静出来又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她的脸一直以来都拒绝流露感情。

瞿桦再去吻她,她很热情地去回应他,她躺在床上,抬眼看着屋顶的灯。瞿桦的头埋在她的颈窝,穆静伸出手来虚放在他的头发上,还没触到,马上又缩了回来,紧紧地抓住了床单。

瞿桦一粒粒解开穆静的扣子,给她褪去了衣服,用被子把她整个人裹起来,“好好睡一觉,你可以睡到中午。”

穆静以为瞿桦来这里的一个目的是与她发生关系,然而他并没有做到那步。

穆静裹着被子,卫生间的水流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这个晚上,瞿桦躺到了另一张床上。他来的时候只剩这个双人间,那时他还没想过和穆静分床睡。然而现在,他想让穆静知道,他俩之前并非床上那点儿事儿,还可以发生一些别的关系。

他躺在床上问穆静:“你睡了吗?”

好像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等了好一会儿穆静才说:“没有。”

夜雨依然下着,他谈起她留给他的讲义,两人一问一答,谁都没说赶快睡吧,不早了。倒是说着说着,瞿桦察觉到穆静嘴唇有点儿发干,他走到窗前给她倒了一杯水,穆静裹着被子坐起来喝水,瞿桦看穆静的脸色有些红,他不认为她的害羞会持续到这个时候,他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把杯子给她,翻出行李箱去拿温度计。这里去医院不方便,他这次来顺便给她备了一个医药箱。

瞿桦把手伸进穆静的被子,拿出体温计,“多长时间了?”

他给穆静喂了药,“如果明天早上烧还不退,我送你去医院。”

穆静还要再说,瞿桦给她掖好了被角,“赶紧睡吧。”

夜里,瞿桦听见穆静在呓语,这个人做梦还要工作。他走到她身边,手放在她额头感受她的温度,在微弱的光亮下,他看着她的正脸,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她躺在他的床铺上,就连睡觉都皱着眉。

瞿桦第二天一早就把穆静送到了机器厂,老吴批的假完全没用上。瞿桦来时提着一个鼓胀的行李箱,回去时就空了。

中午穆静工作结束去食堂,在门口她又看见了瞿桦,她向其他人点点头,留在了门口。瞿桦的语速比平常快很多,他告诉她,他给她订了牛奶,每天都会给她送过来,袋子里装的是他从附近给她买的水果和火腿,他把东西送到宿舍,低头看了下表,“你赶快去吃饭,一会儿不是要开会吗?”

穆静目送着瞿桦离开,越走越远,穆静的同事惊异她回来得这样早,刚想问她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就发现她的目光盯在一处,根本没注意到她,循着穆静的目光望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那身形她印象很深刻,知道那是穆静的丈夫。

同事叫了穆静一声,她被提了醒,匆忙回到宿舍翻出了钱和工业券。瞿桦走得很快,等穆静取了钱跑着去追他,根本追不上。眼看到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来了,她离瞿桦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她只能喊他的名字,开始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眼看着汽车门开了,穆静终于放开了声音。

她看见瞿桦的背影定在那儿,等穆静跑到瞿桦跟前,鼻尖上已经有了汗。

瞿桦用手指拭去穆静鼻尖的汗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急什么?”

“我也来不及给家里人买东西,你帮我买一些带回去。”

“我知道。钱你就不用给我了。”

穆静握住瞿桦的手腕,把钱强行塞到他手里,而后手马上缩了回来,背在身后。

两人站在那儿等下一班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第129章

神经外科的陈医生发现科里瞿大夫的香烟降了级,从中华直接降到了大前门。自从瞿大夫结婚后,陈医生就有预料,然而下降得这么快还是令他意外。结婚几个月就这样,一年后瞿大夫恐怕无烟可抽了。瞿桦再把烟盒递给他时,他就不好意思收了,倒不是嫌烟不好,他自己抽的还远不如这个,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瞿桦的好日子不多了,应该私藏些烟和钱。

然而瞿桦并没有这个意识,他仍在抽屉里放着钱和粮票,随便别人拿。以前他单身的时候大家花他的钱,并不着急还,他月工资各种补贴加起来比别人高得多,一天到晚都在手术室,吃饭大部分时间在食堂,实在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然而他现在香烟降了级,有人花了他的钱,也赶快补上,怕他有事要用。

这之后,瞿桦又来找过一次穆静。分校参与研制的小型计算机在机械厂试制,穆静之前一直在和课题组的同事进行编译系统设计,瞿桦到的时候穆静正参与试制前最后一次研讨会。这个会连续开了五个小时都没有结束。瞿桦因为明天早上还有手术,不能再等了。他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传达室的大爷,说穆静信息的时候正巧遇到和分校下工厂学工的学生,她和穆静在同一个宿舍,瞿桦给穆静寄过来的东西穆静也和他们分享过,她得知瞿桦是穆静的丈夫后,就主动让他把东西拿到宿舍。她看到了瞿桦手里提着的奶油蛋糕,那蛋糕一眼就看出了出厂地,分明是上火车之前就买好的,坐了一路火车带过来,她问瞿桦有没有话要带给穆静。瞿桦对她说了谢谢,低头写了张纸条折起来请她转交给穆静,依这写字的速度,大概是生日快乐之类的。

和她同宿舍的女孩子因为提前接受了瞿桦的感谢,一直等着穆静回来,把东西和纸条转交给她,然而在第二天中午才等到穆静,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实验室,到宿舍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都有血丝,然而出奇地亮,整张脸上写满了亢奋。然而当她看到蛋糕和纸条眼神却突然变了,穆静看着纸条想起昨天正是她的生日。穆静看着蛋糕发呆,她把蛋糕切了,捧着自己的那块大口吞咽,同室的女孩子从没见过穆静这样吃东西,穆静啃红薯干都比现在要文雅得多。穆静嘴角残存着蛋糕屑,大颗眼泪落下来,这些年她是不过生日的,因为总觉得辜负了母亲对她的期望,母亲从没怪过她和家里断绝来往,反而一直觉得拖累了她,这些年偶尔通过弟弟通信,也是鼓励她坚持下去。好几次,她都坚持不下去了,理想渐行渐远,她想着还不如和父母在一地,起码不是一个人。每到生日这天,她就格外的痛恨自己。今年的生日终于可以好好地过,然而她竟然忙忘了。同室的女孩子平时见穆静,从来看不出她的喜怒,她今天这样激动,又找不出劝解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穆静才意识到有人在她身旁站着。她忙把蛋糕跟人分了。她熟悉这家蛋糕店,想起他为给她送这蛋糕带了一路。

和蛋糕一起的还有两个鼓胀的行李袋。她打开行李袋,看着里面吃的用的,想起瞿桦,和他生活那些天,也没发现他是个生活多精致的人,然而他为她想得这么细致。

她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撑着一直未合上的眼皮跑着去给瞿桦打电话,电话那方告诉她,瞿大夫正在手术室做手术,问她有什么转告的么,她说谢谢。她一连说了两个谢谢,一个是对瞿桦说的,另一个则是帮她转达的人。挂掉电话,穆静才觉得傻,大概接电话的人以为两个谢谢都是对他说的。

然而穆静没有时间思考这话有没有转达到,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又开始了新的工作。

机子试制成功那天,他们从宣传队那借了几样乐器开小型联欢会。老吴知道穆静会弹吉他,让她边弹边给大家唱。穆静许多年不碰,开始时还有些生疏,然而大家都被一股喜悦之气笼罩着,根本不在乎她弹得好不好。她慢慢找到了感觉,和大家一起唱。

她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很圆。也不知道何时一家人能再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