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狭窄的山道上拐弯。
艳阳穿透流云,倾泻而下,照耀繁华的港口。
我侧脸,狄兰依然看着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祖母在本廷克庄园。她当时还没有神志不清,她问我是不是为了她回来,我说不是,我只是回来拿我小时候画的一张画。”狄兰置身事外地讲了一个小故事。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后悔吗?”我盯着他幽深湖泊般的眼睛问。触碰得到的是湖水的寒意,触碰不到的是洒在湖面的柔和月光。
他摇头,“谁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但偶尔会想起来。”
“谢谢,狄兰。”我点点头,片刻过去,“不只是这个。”我的声音粗糙而理性。
“我下飞机后看了一份今天的中文报纸。”狄兰神色淡然,“遗嘱未公布。”
我笑了一下,“我父亲突然去世,据说他最后清醒的时候是想改遗嘱。他当然没改成,他当时话都说不清楚,理论上很难有法律效应。按照原始遗嘱,正式宣读会在葬礼之后,所有直系亲属在场时,但我们早已知道内容。Laura会拿到卓铭的最多股份,在我和亨利抵港之前,她已争取到除了我、我妈妈和亨利的妈妈之外所有大股东的明确支持。简而言之,现在她掌权。”
“看来方医生的消息还是来晚了?”狄兰的语调里带着试探。
我不知道我和狄兰谁听起来更冷酷,但我们的谈话怪异地令我思维清晰。
“不,亨利的目的不是这个。我就算见到了我父亲最后一面,固然少一点遗憾,但改变不了什么。最多让几个大股东暂时不表态。长远来看,卓铭交到Laura手里是众望所归。”我对这点毫不怀疑,G城政商环境盘根错杂,钱家除了她,任何一个人上都有更大的不稳定性,难以压阵,“亨利和方医生交好,实是为了在我爸爸身体状况良好时和他摊牌。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方医生不过是再卖个人情给他。”这是亨利的解释,我也是上了直升机后才知道他费了那么多心思。
“你担心的是Laura掌控大局以后蚕食你的权力。她会力保Chris吗?”狄兰一顿,低沉地问,“她知道你和亨利的事?”
钱宁
POV:钱宁
“我不知道, 我还没和她谈过。”我望向了车窗外。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能闻到狄兰身上清新冷冽的味道。他没再作声,过了一会儿, 我转头看了看他。
青年凌厉的下颌朝向另一边车窗, 一丝不苟的鸦黑西装令他看上去远超实际年龄的深沉, 抑或是天生高大强壮的身材凸显成熟。
黑西装的袖口露出衬衣的坚硬白边, 银黑色的手表与左手小指上方形的金色尾戒隐隐发出冰冷的光芒,他的小指弹动两下, 缓缓侧脸向我, 碧眸锋锐, 一瞬闪动,“说。”
我的确有问题想问他。“你对金环白马的前景怎么看?”
狄兰盯着我看了几秒,“这是你的诱饵,还是筹码?”
“都是, 或者都不是。”我脑中浮现Laura坐在爸爸的皮椅上, 手里夹着一支刚点着的香烟, 她既凶狠又温柔。也许我也如此, 还有亨利,不怪爸爸宁肯骗自己二十年。
“巴伦.希尔顿当初花4亿美金造赌-场酒店, 临开业时却没拿下赌-博牌照,本来砸手里了,不料一个精明的地产大亨盯着这块蛋糕。唐纳德通过巴伦的前妻莎莎.嘉宝搭线, 花3.2亿接盘了希尔顿。非零和博弈的典型案例。”狄兰轻描淡写地说。
这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从小浸沉在一个商业帝国里,我遇到他正是在一家传奇酒店, 他当然懂得许多基本的经营理念。
“但你要是打八折卖给Laura, 我可不同意。梅林莎大概会觉得你疯了,CEO可能辞职不干。”他的转折充满英式嘲讽, 礼貌而尖刻,“请问坠入爱河会让人变傻么?”
我愣了一愣。他说“坠入爱河”是他真这样认为,还是嘲弄我?
今天早晨醒来时,亨利均匀温热的呼吸就在我的脖颈边,像过去一个月那样。不同的是,爸爸去世了。荒诞得不像真的。我今天要面对众多前来吊唁的人,没想到首先是狄兰和杰瑞。接下来,我要参与安排葬礼、安慰妈妈、明确权力……
我注视着狄兰的眼睛,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的默契。昨天在艾林城堡的城墙上,如果杰瑞没出现,我和他真的会吵起来吗?
“我不会的。”我坚定地说。
“不会爱上谁?不会犯傻?”狄兰嘴角微微扯动,仿佛觉得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抱歉。但悲伤、愤怒、嫉妒这些情绪难免让人犯傻。”
他说的是普世道理。“我不会打八折卖给Laura。”我以为我笑不出来,但我真的笑了。
狄兰没有笑,他看进我的眼睛,点了下头。
到了医院,狄兰.本廷克不出意料获得了所有人的关注。
我已经知道狄兰不喜欢大多数人,不只是这里,任何场合。但他同样能够从容应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我进病房前还听到他娴熟地中英文切换着与我妈妈和几个堂亲交谈。
好消息是,妈妈今天总算不哭了。她没离开过医院,但她偷偷告诉我,她在休息室睡得不错,还洗了澡换了衣服。只是,若不是狄兰在,她定要拉着我的手问我亨利为什么昨晚在我那里睡。
病房里只有Laura,她刚才出去和狄兰打过招呼,立刻又回到了病房。
在我睡觉的几个小时,有一件事确定了,爸爸今天下午会被送去殡仪馆,具体时间、步骤自然精心安排过。我一到医院,助理就给我递了大总管拟定的详细行程单。
Laura也换了一身黑裙,她凌晨回过家。她转头望向我,“大哥在殡仪馆,那边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他一晚上没睡,天亮后才眯了一个钟头,二姐去了山上祖屋,有客人在那边。他们中午都会过来。琪姨给我打了电话,她带两个孩子下午直接去殡仪馆,和程小姐一样,噢,程小姐不带孩子,太小了。”
“嗯。”我看着一动不动的爸爸应声。琪姨他们稍晚一步到是亨利的安排。发生那么多事情以后,他们尽量低调。
“亨利呢?他昨晚不是住你家?”Laura的声音带着某种尖利。
“他晚点过来。”
“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皱眉,面朝Laura,“什么什么意思?”
“别装,阿宁。”Laura直白道,“他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人?他都不姓钱了。我是治丧主.席,要安排职责的。”
我静静地说:“你当他是弟弟,他就是,你不当他是弟弟,他就不是。”Laura一定仔细权衡过,如果她要把亨利排除在外,昨晚在人前势必不是那种态度。想把亨利排除出去的是Chris。现在Laura是话事人,以大局为重,她必须考虑钱家的面子。要知道,爸爸和亨利最后一次一起公开露面,仍然和和气气,谈笑风生。琪姨手里持有少量股份,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但始终是一票,她在这个城市又不是全然没有根基人脉。那么,她是在探我。“你当吗?”
“我以为……你当他是男朋友他就是。”Laura古怪笑了出来,她讥弄瞧我,“怎么只有狄兰来了,你别的小男朋友呢?”
“不好笑,三姐。”我面无表情地说,“等亨利到了,你亲自和他谈。我相信该做什么,他都会做。”为了琪姨、妹妹和弟弟,起码在这个葬礼上,亨利愿意也需要尽到所谓的责任义务。
“好啊,我自己问他。”Laura拿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先生讲一个礼拜后日子极佳。你要写悼词……”
她有些不情愿,只是我妈妈是正经遗孀,轮不到她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