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校的校服比油田的好看吗?”

“差不多,都是蓝色。我选错码数了,裤子有点短。”

“你肯定又长高了……”陈津南掀了掀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背心,羡慕地说,“你现在穿多大码啦?”

“185码应该能合适吧。”

陈津南“唔”了一声,躺倒在沙发上,电话线随着他的动作被抻到最长。他继续问:“那你校服外套里面,穿的是什么啊?”

隋陆顿了顿,迟疑道:“……短袖校服?”

“啊”陈津南失望地拖长声音,一翻身,电话被他从小桌上拽了下来,叮铃哐啷一通响。

等他重新接好电话,听到隋陆在笑。

他也笑,觉得自己刚刚好像问了一堆废话。

也不知道是谁先停下来的,一时间,两边都只剩下静静的呼吸声。陈津南用手指绕着电话线玩,指腹被勒得充血发麻时,他听到隋陆说:“我想你了,南南。”

指腹一跳一跳的,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心脏在胸腔里撞个不停,频率不由他控制了,全被隋陆牵动。

电话断了,他还贴着被自己体温烘热的听筒,心想,要是打电话能看到对面人的样子就好了。

随着第一场秋雨落下,气温骤降,2000年行至秋冬季,新世纪也不远了。

人们迎接千禧年,迎接新世纪,庆典一场接着一场,将热烈的期望宣之于口,仿佛在一刻不停、几近贪婪地对未来下注。

既是赌注,就必然有落空的概率,这一年的长湾似乎总不安生,大事小事频发。

“国富新世纪”度假村已经停工两个多月了,听说正在打官司,涉及到贪污、洗钱、偷渡等等,实情至今没有被披露出来。这座以新世纪冠名,还没建成就被定为长湾标志建筑的度假村,显然没能撑得起这些名头。

吊车静止在漆黑的夜空中,只有同样置身死寂的脚手架作陪,本应圆满的一轮月却隐入云雾,不见踪影。

中秋节,孟勤难得调班休息,在家看着工资条,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油田的效益特别差,连医院都受影响……”

“南南明年就考大学了,妈得多准备些钱才行。”

话头一起,便是愁不完的事,孟瑾一边给陈津南削苹果,一边念叨着:“高考之前,还得上医院看看你的身体,开个证明,到时候就不走集体体检了……”

孟瑾是个很好的母亲,丈夫因公去世后,生活的担子都落到她一个人肩上,更别说这个“公”至今还没有给她一个说法,只说是有规矩,要保密。

十多年了,她的那份心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不想再追究,让伤疤裂开,从头疼一次。

孟勤工作忙,平时管陈津南不多,并非是她不称职,只是担子太沉,她没有太多心力去关心陈津南生活上的每个细节。

多年前,每逢孟瑾值夜班,陈津南都会被放在隔壁奶奶家,一开始他不习惯,哭着要找孟瑾,后来慢慢地,他把奶奶当成了最亲近的亲人。

第一天睡在奶奶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时,陈津南不会想到,奶奶收音机里传来的军旅歌曲、奶奶屋子里独特的气味,会成为他儿时做不完,一路延伸到很久以后的梦。

又说起奶奶。

奶奶家院子里有棵银杏,年纪跟隋陆和陈津南差不多大,长得规规矩矩,不贫瘠,也不茁壮。自打记事开始,陈津南就经常蹲在树下玩,秋天还能吃到奶奶煮的白果甜汤。

许是树也有灵性,能感知到院子的冷清和人的离去,这一年的银杏叶落得尤其早。

A市的高三生普遍要上满四节晚自习,周五也不例外,隋陆回家已经十点半。下周才放国庆假,但他打算这周末回一趟长湾,收拾一下奶奶的遗物他最近总担心隋立擎会把房子租出去,要提前去了才放心。

接到陈津南的电话时,隋陆还想瞒着他,到时候给他个惊喜。

电话那头,陈津南从哽咽到哭出声,良久都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隋陆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南南,先别哭,告诉我怎么了。”

“小、小春……”陈津南哭得快要晕厥,深呼吸好几次才找回发声的力气,“小春没有了……”

“我太害怕了,隋陆……你能不能回来……”

第17章17小

在一个没什么特别的秋日,小春离开了。

奶奶走后,它一直很安静,经常从早到晚保持着一个姿势,恹恹地卧着。每天放学后,陈津南会在奶奶房间找到它,看着他吃饭喝水。

现在它也不声不响地躺在银杏叶堆里,干瘪得仿佛没有重量。

它被奔腾不止的时间河落下了,留在浅滩上,枕着一堆写满它这一生故事的石头。

隋陆坐周六最早一班的大巴车回到长湾,一刻不停地往家赶。刚踏进院门,陈津南便撞进他怀里,像等了他一夜,他将外套脱下来披在陈津南身上,用力抱紧他:“南南,我回来了……”

陈津南本来没觉得冷,突然被裹进隋陆温暖的外套里,反倒过敏似地打喷嚏,他把脸埋在隋陆肩上,张嘴咬了一下,没出声。

这是他们该在的地方,该有的距离。

身体和灵魂都归位,隋陆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他看向一旁的落叶堆,闭了闭眼,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喉间夹着微不可闻的哭腔:“没事了,我们一块送小春。”

陈津南还是没反应。

“南南?”隋陆松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你看看我。”

冻僵的脸颊在蔓延开的刺痛感中恢复温热,陈津南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焦。他看到隋陆眼里有泪光,漂亮的眼皮泛着红,一瞬间,他忘了很多事,只记得踮起脚尖,带着清晨露水的温度,吻在他唇上不要难过。

陈津南确实在院子里等了一夜。

他不敢碰小春的身体,也不敢离开它,一闭上眼,小时候的记忆便纷至沓来。

幼犬时期的小春活泼调皮,毛发黑亮,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全身滚满脏水,还甩了他和隋陆一身。奶奶从厨房出来,被眼前的混乱吓了一跳,但还是先走过来,喂了他和隋陆一人一个炸虾片。

一睁开眼,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