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事在一旁惶恐了:“您可是京城工部调来的人,您要是都不能……”
鲁监只是瞧了她们二人一眼,轻声道:“越大的工程,越要夹着尾巴做人,咱们看起来是站在这会馆脚下,实际这会馆相关的事儿,咱们连个榫卯都决定不了。想要脑袋就少说话。”
方主事若是说对俞星城之前的猜测半信半疑,这会儿鲁监的态度,让他一下子吓得不敢细想了。
鲁监说完便走了,俞星城想了想,也戴上兜帽,她看到裘百湖溜了,自己今日没法找他,就也没打算在这儿久留。方主事有些慌神:“你不在这儿呆了么?”
俞星城揉了揉太阳穴:“你是我上峰,我对你请个假不就得了。我身子不适,头晕眼花,待不下去了,加构件的事儿我一个核算科的也帮不上忙,怎么都等我冬至假期之后上值再说吧。”
她说罢,整好披风就走出去了,留方主事一人在那儿傻着手足无措。
俞星城下定决心,到时候该去施工院的时候,她就各种消极怠工,真要是不得不去的时候,也就装瞎装哑,不务正业。省的最后出了大事儿,谁都不愿意担责,就先把她这个没根基没父兄的女官给推出去当替死鬼。
虽然她这个替死鬼担不起大案,最终还是要抓大员,但她被卷进去,很可能也要掉层皮。
一个钢梁质量问题,到底要牵扯多少人,就钢梁能省出来多少钱?至于冒这样的险?
再加上应天府舞弊案,白莲教冒出来,最后死伤那么多人,还没个定局。
这大明看起来真是盛世繁荣,可这繁荣下,又有多少沉疴旧疤,有多少骨子里的隐患?
俞星城裹紧披风,才往外走几步,走到会馆外的园林花道中,就看到裘百湖在一架马车外,与马车里的人说话。
乌篷马车看起来温暖低调,缀着珠子的车帘被冬风吹动,露出掀帘人的一截刺绣红衣袖,和指节分明的手。
好像是那位客昔,客公公。
大太监们是皇帝的左耳,北缉仙厂就是皇帝的右耳,俩人看起来像是常在宫里打交道的。
她稍微让了一下,想等裘百湖跟客昔聊完,但她躲得不太成功,裘百湖一眼余光就看见了桃花树后面的她。但她没想到,裘百湖似乎跟客昔提起了她,还朝这边指了指,客公公从车帘后探头,朝她看了一眼。
远远地瞧不见神色,只是那公公脖子上带了个黑毛围领,下巴融在绒毛里。眼里远山青雾似的,瞧不出息怒。
但表情不像是多和气。
俞星城心里一跳。
绝对没好事儿!
俞星城立马绕路走开。
别又逮着她,给她支使什么让人头大的难题!
她急急往外走,客公公也没多说,手缩回了车帘,车夫打鞭,马车走了。
裘百湖本来想追她的背影,却想了想,踏上宽刀,飞走了。
这万国会馆塌方的事情,果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
冬至假后,她连设计院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推到施工院这边来。
施工地上已经把废墟清理出来,开始了第二次事故后的重建,她稍微走了走过场,偶尔去走一走,看一下水泥浇筑的问题,尽量把她自个儿提出的几项水泥工程的问题给解决了。
到时候再出事儿,她也方便把自己摘干净。
但现在的工地上,已经怨气冲天。
很多人都觉得这工程不可能做完,等到最后做不完,他们这群劳工全都要完蛋。甚至有人散布谣言,说崇奉皇帝大怒,如果做不完,他们这些劳工和家里九族都要拉出来活埋在这万国会馆下祭天。
俞星城走在工地上,就明显遭到各方的白眼和非议,背后骂她什么的都有。
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又是个刚刚被调配来的上峰,有人说是什么客公公找个女人过来,来监视鲁监和施工院,挑毛病找把柄,更是她走到哪里,一群劳工就连忙避让,理都不理她。
俞星城趁此机会,干脆就来上值打个照面之后,就谎称怕冷难受,找个侧屋内堂缩着喝茶去。
不是她想做懒官,是她现在总觉得有把剑挂在头顶。
宁愿被人骂说是尸位素餐,被人弹劾,也比去担责好。
鲁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倒是心志坚定,明明知道工程有问题,却还想要尽自己所能,保障他能控制的那部分工程的质量。
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俞星城打心眼里佩服他。
不过她现在因为是客公公派来的,在施工院的权力也大了些,就找机会去库房里转悠几圈。先去看了水泥料和木材,才去看的钢材。
她前几日看着新订货的钢材被送进了这里,天天也有劳工进进出出的扛走。
外头下着小雨,她进了钢材库房的深处,钢料码的整整齐齐,盖的是同样的雨布,前两日送来的是第三批钢料了,但这样混着摆在一起,她根本分不出这三批来。
俞星城走到无人处,摘下了自己的一只发簪。
这铁簪的一头有些尖锐,在暗处闪烁着微光,正是修补瓷器用的金刚钻。她前些日子托铃眉买回来的。
俞星城大致随机选了十根钢材做样本,然后将铁簪立在钢材正面,反面用同样电流造成的磁力,去吸这铁簪。
铁簪在一个个钢材表面都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钢材柔韧性高,痕迹更深。工艺省略的钢材有大量硫、磷,材质硬脆,反而不容易留下痕迹。
十个样本,九浅一深。
也就是说,合格品只有十分之一。
外头雨淅淅沥沥,来往在仓库外的劳工大声说话,谁都不知道俞星城站在这仓库深处,手脚发凉。
两次事故,让营造司不得不多订货,越订货,残次品就越来越多,现在重建,怕是用的钢材绝大多数都是残次品……
绝对会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