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踱步,一道道电流弯曲下来,变成一座鸟笼,将俞星城、炽寰与斐理伯都罩在其中:“应该是这样没错,看似你在瞬移,但你只是退回到黑暗里。然后周遭世界停止运转,你行了一段路,直到你走进一团火光,世界的时间又开始流动。可这样的话,你就拥有了两种能力,一个是光与暗,另一个是窥视过去?”
斐理伯吃力的想要抬起头来看她的脸:“上一个猜中的人,还是爱伦坡。咳咳……可他也是在跟我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的猜测。不过我没有两种能力。只是在没有灯光火光,我便不存在,不可观测,无法与世界互动,是无声无影的幽灵。而周遭的时间也会停止。当我到灯光火光之下,便能存在于世,进入生者的世界。”
炽寰蹲在那儿,似乎在琢磨这能力要怎么运用。
如果不在火光下,便无法与世界有任何的交互,那岂不是无法点亮火,无法获得食物,面对静止的世界,无法翻动一页书籍,无法旁听一段对话。
俞星城蹙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她刚刚抓住一点头绪,斐理伯就告知了答案。
斐理伯:“但我诞生在人类学会制造火之前。我,孤零零的降生在非洲的北部,存在伊始便是一个成年男子。我周身无一物,只有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把。那是人类最初的火种。”
什么意思?!
斐理伯是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火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那对他而言,他诞生在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
如果说他手中的火种,是人类最初的人造之火,那便是说在他眼里,这世界陷入时间的永冻,只有他与他的火把照亮的那一片范围,他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与生命。
斐理伯吐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我的火种逐渐微弱,我不得不选择教会身边看似最有智慧的生物使用火可他们并不是人类,他们像是某种猿猴,某种野人,某种怪物。当我把火种给了那些猿人野人,我自己的火把便永远的熄灭了。”
“咳咳……我开始寻找猿人们和他们的火。我必须待在一个有火的部落,我受不了那种死寂和沉默。当一个会使用火的部落覆灭后,我便穿越大陆和海峡,去寻找下一个有火的地方。直到莫名其妙出现一个更会使用火的猿人人种,消灭了曾经我教导的猿人们,建立了更大的部落。”
斐理伯在诉说,诉说着他认为的人类文明最恶毒的奥秘。
在这个普遍笃信“上帝造人”的世界里,讲述着怪物们使用火,而后逐渐越来越像人类的恐怖故事。
但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听懂了,却丝毫不吃惊。
俞星城拧紧眉头,她只是觉得斐理伯是个有些能耐甚至可能不老不死的巫师,但她没想过,他自称自己诞生的时间,或许比人类出现信仰,群神闪耀天空还早。
“这话,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你是说,你见证了漫长的人类进化,见证了早期文明的建立?”俞星城觉得离谱:“你是想说,这大书库中,有一半是圣父窥见的未来,而另一半是你亲历的人类进化史。”
斐理伯不相信俞星城听懂了他的话:“你现在可以不信。但在你放那场大火之前,或许你该下去,看看我用希伯来语,记载着青铜与羊传入了遥远的黄河附近,看我记录那些怪物最早如何利用火和工具”
俞星城只是蹙着眉头:“所以你觉得你的记忆,与那些记录,是有意义的。如果有意义,为何你只把他记录下来封存在大书库里?”
斐理伯:“因为笃信着神的人们不配去得到那些知识,无法去接受那些历史。因为他们必然会惊恐,会陷入混乱与疯狂。因为了解那些历史,便是给一切宗教神话祛魅,给神灵拨开面纱,还一切神迹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他是个见证者。
见证了什么呢?
是人类在信仰神明之前就能使用魔法?
是群神如何从英雄与王登上神位?
是那么多神话中的战争,其实不过是现实中远古的种族屠杀?
这对于刚刚开始破除神的魅惑,渐渐走上追求真理道路上的人类来说,还像是某些黑暗的禁书,哪怕是当今社会激进的学者或无神论者,怕也未必能真的接受斐理伯所记录的真相。
但俞星城却又并不觉得此刻这一切会有意义。
斐理伯,圣父,一个朝前看,一个朝后看,都拿出了一时骇人听闻的知识,像是要给懵懂学习的人类文明揠苗助长。
他们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但俞星城了解,很快,百年之后,这一切都会逐渐祛魅。人类会脱离上一轮对神明的崇拜,投入下一轮对自然法则的追求。
如若没到时候,斐理伯写下的这些东西公之于众,迟早会被当成禁书,被别人一把焚烧殆尽。
如若到了时候,大概会蹦出更多的学者驳斥他个人视角的不足和纰漏,将其驳斥为“可用性不高的自传性史料”吧。
俞星城想想后者,忍不住莞尔。
斐理伯:“你在嘲笑知识吗?”
俞星城笑:“你是说你写下的人类简史就直接是知识了吗?知识是共用的。是谁都可以通过努力获得,形成议论氛围,允许接纳尖锐想法的。你的那大书库里庞大的记录,其实更像是一本你写的有时代意义和观察力的小说。由于你绝不想让它被观看被讨论被使用,所以目前还算不上知识。”
俞星城并不是在奚落,只是从宏观的角度,理性的在讲这件事。
而斐理伯自认追求理性,竟然被她驳斥的有一种更深的恼怒与屈辱。
不过她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惋惜:“不过如果橄榄山的民众都读过,甚至你愿意拿出来给世界阅读,甚至形成了一套无神理论,我大概会为我的毁坏深刻的道歉。但或许你不需要再这样努力的去写了。”
斐理伯似乎变得虚弱下去,他无力驳斥,只任由自己的血液几乎要流干。
俞星城:“你不会死的吧。毕竟如若你从智人时代就出生,那么你肯定遇到过数不尽数的危险与厄运,不可能活到现在的。我本来在等你的身体自动修复,但没有,你是彻底死亡之后才会复活吗?”她半蹲在废墟上看着斐理伯。
斐理伯咳了咳,吃力道:“我自会重回黑暗,你不用想杀我。”
俞星城耸肩:“我也没有想杀你。”
斐理伯脸色青灰,两眼却因愤怒而明亮:“你说你的,我哪怕死亡,也会再来找你,要听你到底要说什么……”
俞星城:“是不是现在到处都是煤气灯,你太久没有回到黑暗中思考了。还是说这几十年来你了解人类太少了。我听说四十年前,一个叫马尔萨斯的年轻人发表了一本册子,阐述了人口的原理。这既是自然神学的拥趸者的欢呼,也是怀疑论者无神论者的土壤。”
从笛卡尔在内的一代先驱照亮了科学与哲学之路;从大卫·休谟与卢梭,给予了马尔萨斯乳汁;到马尔萨斯的册子出版到青年的达尔文手中,震撼了这位年轻的环球考察的神学家;卢梭的书籍照耀了一位德国境内流离失所的年轻哲学博士。
斐理伯见证了从猿人到现代人类的进化,见证了神学与宗教的诞生与兴起,自那之后,便像是对人类失去了一些兴趣。
可就在他将目光挪开人类思想发展的一眨眼几十年间,很多事情都翻天覆地了。真正的以思想与知识为脐带的飞速进化开始了。
俞星城只是蹲下来道:“你既然不会死,那边应该仔细等,仔细听,十几年后,你便能听到学者在伦敦的学会上阐述着跟你看到过的历史近似的理论,他们会大声的像全人类表达,说出这条难以置信的并非上帝选择的唯物进化之路。再过几年,就会有一些看似简单的植物实验,完善证实这一理论。从此之后,人类会更加速的往着,自我反驳,自我祛魅,永远探寻的路飞奔下去。”
如她所料,斐理伯在漫长的伴生于人类的时间中,将目光短暂的移开了一瞬,去研究着写自己的见闻,写他见证的历史。
但很快的,就这一瞬,人类就不需要他如同上位者的告知与布道,便自己琢磨观察出了世界的本质。
或者说是斐理伯知道的那部分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