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慢慢打开,五少爷正才奇怪香火庙怎么会在白日里闭着门,便见门缝里瞧见那一片沉寂的黑暗,心跳本能地漏了一拍,下一刻,尖叫被堵在嘴里,庙里湿冷的黑暗扑面将他包围,捕猎般拖进了庙里。
有一瞬间,借着门外的微光,浮泽看见了这座庙宇原本的破败模样,他想起破落庙的传说,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祭祀。
黑暗困住了他,黑暗包围他,黑暗爱抚他,黑暗进入他。先是绝望,再是害怕,黑暗里的邪灵却给了他一个怀抱,给他抹眼泪,放柔了声音安慰他。
后来,山下果然从未来过人寻找失踪的五少爷。
他不再是山下商贾人家的五少爷,他知道了邪灵的名字,看见了邪灵的面容,与邪灵一起生活在山顶。邪灵带他遍寻山间花草鸟兽,那些景色与生命是他在大宅里从未见过的清澈灵动,他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相比之下就不那么喜欢邪灵了。邪灵也不生气,只是强行把他抱回庙中休息,告诉他:“阿浮快些喜欢我,我就带你去看书上说的江湖河海。”
从前他还是五少爷的时候小名是“阿福”,所以邪灵唤起“阿浮”来格外自然。
邪灵身体很凉,阿幅想,大家口中的江湖河海是不是也这么凉呢?于是往邪灵怀里缩了缩。
他想不明白男子怎么会喜欢男子,人又怎么可能喜欢邪灵,但又似乎天然很能适应邪灵的怀抱与亲密,天然就会听邪灵的话。邪灵经常带他在无人的山头到处走动,但是只要他一说回家,就会将他关在邪庙中交欢,阿福总是哭,但邪灵说这就是为老爷祈福的方式,后面也就乖乖张了身体,接纳侵入与灌溉。
时崤想尽办法让浮泽过得开心,可惜这一世的他身体也是早早衰败,临终前,时崤头一次点亮庙内油灯,抱着阿幅在佛像脚下席地而坐,他问阿幅:“若有来世,阿浮可还愿意来到我身边?”
阿福靠在他臂上,盯着佛像莲花座上一堕褪色的花瓣想了许久,最终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只小心翼翼答:“可是这里没有人,我想下山去。”
邪灵对他很好,但他不想要被当作一个禁脔。
时崤就沉默了。
许久才开口:“我知道了。”
……
第三世,浮泽出生在乡镇上一户最平凡不过的人家,家中不显赫也不贫穷,夫妻两人恩爱,只得一子,更不在乎被稳婆说得神乎其神的胎记,尽心尽力将浮泽养大。这一世的浮泽比前两世更加漂亮,性子也稍微活泼了些,会哭会笑,眼睛亮亮的,很是得镇上闺阁姑娘喜爱。
浮泽二十一岁那年,北边闹了雪灾,一小批受灾的乡亲迁徙来到镇上,其中就有一位坐着轮椅的姑娘,说是自小腿疾,家人在灾中逝世,是一同迁徙的乡亲好心一路将推她了出来。镇上给乡亲们都安排了住处,腿疾姑娘恰好住在浮泽对门,浮泽出入时,常见其坐在门口发呆,礼貌地打上一个招呼,那姑娘便每每笑眼含波地抬起头来答应,遇上傍晚,时常还会请求浮泽搭把手推她进屋,之后送上自己编的香囊做谢礼。
街坊邻里看在眼里,年轻人之间那点旖旎便被传开了去,浮泽父母考虑到浮泽那不详胎记不好说亲,于是顺水推舟地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大婚那天,浮泽头一回坐到姑娘身边,才发现对方其实并不娇小,反而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他掀去姑娘的红盖头,姑娘漂亮的脸上不见紧张羞怯,反而亲昵地蹭到浮泽身边,牵起他的手:“妾身腿疾不便,相公若要与妾身……”
浮泽噌地一下站起来,手足无措,左顾右盼,神情反而比新娘子还要紧张:“我、你我并非那般龌龊之人,一切等、等你日后愿意再说。”于是落荒而逃。
浮泽是亲近自家娘子的,但实实在在从未起过那方面的心思,结婚十载,夫妻相敬如宾,镇上人们只道浮泽娶的瘸腿姑娘不会生,却不知两人从未行过那事,直到父母双双离世,浮泽坐在娘子身边落泪,娘子侧身,主动亲吻了他,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
吻不会醉人,但带着鬼气的吻会。
“如何让我的阿浮不再伤心落泪呢?”
“若我成为你的父,你的母,你的妻,你的夫,就不会再有人分去你的注意力了,是不是?”
时崤从轮椅上站起来,抱着酒醉深眠的浮泽回到床上,放纵自己将他吻了又吻。
……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
浮泽带着黑羽胎记一次次转世,时崤便循着味道,一次次来到他的身边。生在贫穷人家,他就给予温饱,生在薄情大院,他就施舍宠爱,生在处处是规矩的世家,他就捧上包容,他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浮泽的魂魄,让浮泽依赖他,臣服他,离不开他。
浮泽破碎的魂魄在一次次转世中得以修补,逐渐变得健全,面容与性格都越来越接近最原本的浮泽仙君了,偶尔,当时崤又一次不厌其烦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的时候,他的眼前甚至会闪过模糊的画面,心中熟悉感越来越明显。
第九世,浮泽因为肩上黑羽,尚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在荒郊野岭,时崤将他抱回自己的住处,取名就叫浮泽,避世而居,悉心喂养,真正成为了浮泽这一世的唯一参与者。
浮泽十四岁的时候,被时崤抱在膝上读书,读到一半,却突然怎么也不肯配合了,时崤作势要打他手心,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时崤说:“你说过不打我的。”
半大的孩子说完又没有底气,苦恼地低下头,缩回自己的手,犹豫再三,补充:“我有点记得你,你以前还不是我的父亲,我叫你哥哥,你答应过我的。”
这是浮泽头一回明确地说出他的记忆,时崤自然是惊讶,随即放下书卷,重新把浮泽的手握进掌心:“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你亲我,摸我,说喜欢我。”
就像这一世始终都尽职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时崤并不是每一世都会碰浮泽,浮泽记起的恐怕是好几世之前的事情了,这意味着不是偶然,人类的躯体已经不太能够限制浮泽的仙魂了。
时崤心中一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惋惜,比他小一圈的少年就坐在他腿上,又好像马上就要远去。
“那阿浮呢?”他尽量伪装平静,一步步试探:“现在还是想离开我吗?”
浮泽闻言睫毛就抖了抖。再抬眼,瞳孔里还是属于孩子的迷惘,他抱住时崤的胳膊,反问道:“那些梦是真的吗?那我不想记起来了,我想你一直这样当我的父亲,我不想当你的妻子。”
“为什么?”
“不知道。”浮泽把头埋得低低的:“你对我很好,但是梦里有些时候很凶,很吓人。我没有看到清楚的画面,就是梦见自己好害怕,只要不当你的妻子,就不害怕了。”
时崤死死盯着浮泽的眉眼,情绪不明地追问:“只有怕吗?”
浮泽这回真的有些发抖了,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下模糊的记忆,接着突然就变得格外激动,拼命把自己钻进时崤的怀里,泪也不要钱地涌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看见好黑,有很多怪物,爹爹也好凶……爹爹你抱抱我,爹爹……”
其实浮泽没有记忆的时候并没有这般胆小,奈何最初的相遇就被吓坏了。
时崤暗叹一口气,终是回归了父的角色,收紧双臂抱紧他的小浮泽。
他洗去了浮泽关于这一世之外的其他记忆片段,依然按部就班地抚养浮泽,只是在四书五经中混入些许志怪话本,又过了一段时间,陆续将康沅召来了几趟。从未见过外人的浮泽很是新奇,盯着康沅手心里的鬼火看了又看,几次之后,当康沅“不小心”露出头颅与脖子之间并不相接的断面,竟真的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吓,只是沉默地贴在时崤身边。
时崤暗自疑惑效果太快,没想到浮泽当晚就发了噩梦,一场高烧之后,被洗掉的记忆又重新浮现,醒来之后的浮泽趴在时崤腿上,可怜兮兮地问:“我梦见天一直不亮,还有大火,有好多人死了,是真的发生过吗?是因为我吗?”
时崤擦干他的泪:“不是因为你,阿浮别多想。”
此时的浮泽已经十七岁了,因为连日的高烧与噩梦,两颊的肉都被折腾得消瘦,眉眼神态几乎完全能和当初爱梅村的宴江重叠起来,而时崤最初的错误,至今还死死地埋在爱梅村,埋在浮泽的记忆中。
时崤带着浮泽一路往西南去,回到了爱梅村。
时间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幸存下来的少数建筑早已破败不堪,更多的都不再是多年前的模样,时崤带着浮泽远远地辨认当初村民们的后代,又绕到村后的坟场,看着错落林立的简陋坟包,告诉他:“当初爱梅村受害十二人者,在生死簿上原都属于早逝之人,但作为补偿,鬼府当初为他们安排了最优选的轮回道,如今已经两相抵消。”
“一切的罪孽是由圭风造成,它作为罪犯,已经被阿浮与我一起驱到三界之外,你只是吓坏了才会记混,你没有对不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