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宴家可算得上与他极有渊源。
天微微有发亮的趋势,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迎着浅蓝色的天,拉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哑长鸣,时崤揉揉太阳穴,无心再逗弄这书生,摆摆手,示意书生不必再跪。
“胡三乡那农户乃是我属下化身,你不必再回。从今日起,恢复你先前的正常起居,不得叫人发现任何异常。”声音有些疲惫。
晏江这才用衣袖胡乱擦擦泪,软手软脚地站起来。
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低着头犹豫开口:“我先前……每日都会到临乡集市摆摊卖字画。”
“摆上多久?”
“清早出发,黄昏才回。”
书生畏极了这鬼,虽是实话,却越说越小声,胆战心惊地怕对方下一秒就暴起发难。
毕竟他想象中的伺候,是像话本中大户人家的丫鬟一样,全天候恭候在一旁,随时给主子端茶送水。
却没想鬼王闻言只是点点头,“那你便去。”
宴江连忙称是。
一口气还未卸下,又听见对方适时补充:“只一点,莫要想着趁机逃跑,无论发生什么,天黑之前都必须回到此处。”
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
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
他注意到时崤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身体似乎也有些难以维持,逐渐变得稀薄模糊。
那鬼王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
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也不敢贸然去捡。
“本座要休息,你替本座寻个阴凉的地方。”
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抬头,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这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看,视野内哪还有高大男人的身影?
他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
这个认知让书生惊恐不已。
想想对方的吩咐,左右环视了好几圈,这破烂的屋内哪有什么符合条件的角落?却又不敢不从,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尽量平稳地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满屋的狼藉,连休息一会都不敢,稍微将自己拾掇干净,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年,今日走起来,心境却大有不同,每踏出一步,都要当心那鬼王会不会认为他在逃跑,以至于到集市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围几个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现在体还有点虚。倒是街口米糕大娘急冲冲的过来,连说自家闺女请些天来了家书,身边没个识字的帮她读,给她急了好几天。
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平日里觉得太过嘈杂,此时却只觉得无比亲切,可怜的书生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可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大婆,那老婆子正又哭又叫地在村道上跳舞,瞧见了书生,便突然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宴江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
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赴死般推开自家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时,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猜想这儿随便一件摆件就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匆匆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尽是唯有在书上才能见到之物。
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抬眼望向门口。
“你这屋子未免比猪圈还要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是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见时崤勾勾手指,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低着头,苦中作乐般胡乱给自己找了个慰藉。
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你可认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