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的过程中,织田作之助还替她拿来了抗生素的软膏和酒精消毒,在白鸟理莎害怕疼痛的抗议后换成了口服药和碘酒,还一直在替白鸟理莎倒水。
当白鸟理莎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这才出声问道:“怎么样?”
“这是你在我面前最紧张的一次。”白鸟理莎整理着手中的手稿,“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是外国人,对日本文学的了解也非常有限。”
“……但直觉告诉我,白鸟小姐说不定是我认识的读过最多文学作品的人之一。”
白鸟理莎又忍不住笑了。
自谦(最起码是口头上的自谦)是中国国内一直以来的习惯,但如果局限在这个世界,她确实可以说是读过日本文学作品最多的人,说不定连夏目漱石都比不上她。
毕竟,这个世界的作品实在是过于匮乏,《源氏物语》、《罗生门》、《万叶集》、《雪国》……这些不都没有吗?
“和《我是猫》一样,这是一本很明显的‘私小说’,唔,你可以简单理解成第一人称、是描绘着作者本人心境的作品。”读出织田作之助脸上的迷惑,白鸟理莎对这个定义解释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主人公‘我’的设定是想要金盆洗手的杀手未免指向性也太强了吧。”
比起小说,这都有点像是自传性质了。
“我是建议在某些地方不要那么写实,起码模糊一下地点,而且主人公也是这么白切黑的天然性格,确实,写作就像演技一样,和自己本身的性格特别贴切的地方会特别好处理。”抿了一口水的白鸟理莎放下杯子,“但是,只是贴切地写着自己、只是一股脑地输出自己的迷茫和不解,那是不行的。”
“剖开自己的伤口、将自己暴露在空气之中固然简单,可问题是,读者或者说观众想看到的才不是那样单调的、毫无主旨的故事。你需要适当地修缮,就像我展露在你面前的时候,虽然是我但又不止是我。不一定说一定要谄媚……就是迎合别人,可如果想要让别人对这个故事产生共鸣、产生不舍,就应当需要适当地裁剪。创作,是需要做减法的。”
就像画画的时候不能够超出画布,她的演技也是这样。
明明有蓬勃到想要爆发出来的设定,感情就像没有休眠的火山,可最终能流露在脸上、能够说出口的话语就如同心理学中的“冰山理论”仅仅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漂浮在表面。
倒不一定是剩下的那些多难以宣之于口,而是那些东西说不定本来就0人在意,就算知道演戏就应该丢掉羞耻心,她也不想成为哗众取宠的小丑。
更何况,适当的隐瞒才有可能达成叙述的诡计,不是吗?
白鸟理莎想了想,干脆又重新打开了手稿:“比如说这里,你详细地描写了杀人的经过,又对于主人公靠着微薄的薪水活下来而精打细算,你想强调的是掠夺生命的罪恶感吗?还是说在这样社会中活下来的艰难呢?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详细阐述,如果每一件事情你都想要尽可能地变得真实看起来毫无疑点,那就会缺少重心,显得像是日记。”
“……虽然,我认为也是因为你并不知道你想要表达的内容。写这本书的意义是什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种我自己也会答不上来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办法给你解答。”白鸟理莎轻声说,“讽刺高官的虚伪,揭露活着的困难,猫可以想到这一步就够了,可是人类,又应当怎样做出自己的选择呢?”
“杀人不应当是唯一糊口的方式。生命既然不分贵贱,那自己的活着就不应当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我是这么觉得的。”这个在加入武装侦探社之前,就只是做着最基本的“清道夫”工作的前杀手如是说,“可至于这样之后的人生意义……即使是现在我也在寻找。”
织田作之助拿着自己的稿件,对着白鸟理莎露出了浅淡的笑容:“谢谢你,白鸟小姐。我大概知道,我接下来的修改需要注意哪些地方了。即使是迷茫也要前进,只要活下去才能够继续寻找,大概,这就会是最后的结局。”
白鸟理莎不说话了。
即使是现在的她身上还披着“太宰治”的皮,仍然抱着“希望织田作能够得到幸福”的愿望,她却还是无法忽视听到这一番话……心里产生的嫉妒。
并不是因为他的幸福里面,“太宰治”的存在可有可无。
而是……
这个说着自己还没有找到,却正已经写小说,年纪轻轻就儿女双全,甚至芥川还能偶尔充当一下家里的狗……有着自己喜欢的兴趣爱好,从来不会感到寂寞和空洞,那是多么完美的人生赢家啊。
对着白鸟理莎说着“我还是要继续寻找”的织田作之助,就像是在对着卖火
柴的小女孩说“我还不够有钱”的亿万富翁,她的口袋里没有一块便士,有的只是下一根划出的火柴。
那是太宰治给予她的,会在烛光中一起有意义地死去的承诺。
白鸟理莎的精神恹恹的,直到几天之后,江户川乱步的来访。
“说起来。”这个口中含着棒棒糖,明明和织田作之助同龄却好像远远比他年轻一轮的青年侦探,态度漫不经心到就像是随口一提,“白鸟小姐,有考虑过加入武装侦探社吗?”
这一次,白鸟理莎露出地惊讶并非作伪。
“……什么??”
第27章
可以是单方面的分手但承诺单方……
加入武装侦探社?
白鸟理莎不知道要怎么样面对这个邀请。
她虽然设想过刚穿越就出现在武装侦探社这群人的面前,受到他们的感染或许心态能够有所改变,但是现在?
“乱步先生。”白鸟理莎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情报,也不一定是需要我加入我才会愿意告诉你。”
她并不擅长保守秘密,永远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才偶尔会懊悔地想要用刀子割破嘴唇。
让她泄露情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吧?
一点点的酒精,一点点的恭维,一点点的套话技巧……她就是无法始终保持警惕。
这一刻的白鸟理莎,脸上因退缩而面容的扭曲,甚至超过了之前被芥川龙之介伤害时候的痛楚。
“这个是社长的提案,照理来说转述的话也应该交给国木田才对。但没办法,国木田自己都发现了在你面前的怪异……也就只好乱步大人出马了!”江户川乱步姑且算是解释道,“不过是邀请而已,拒绝也是你个人的权利。害怕得颤抖到这个地步……你居然有这么胆小么?”
胆小鬼连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这句因为过于出名,而使得白鸟理莎都不愿意使用的话语,就这样轻易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诚如对方所描述的那样,她哪怕紧紧地握住自己的袖带也停不下的颤抖,手心里面早就是黏在一起的汗液。
如果说自己有利用价值,而被人友善地对待,那样会比较轻松。
那是她用来揣测太宰治的想法,更是她打从心底里的期盼……不然,该用什么来回馈这样纯粹的善意呢?
喉咙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给绞紧了,良心的拷问是怎样都无法逃脱的梦魇,施比受有福,“施”可以不求回报,“受”却是一种无能为力。
好一会儿,白鸟理莎才缓慢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习惯性的笑容:“哎呀,我还以为至少乱步先生会担心我选择的立场,要是我万一答应,不小心成为了港口黑手党驻扎过来的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