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病房空间有限,靠窗台摞着牛奶和营养品,矮柜上的塑料袋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药。尿壶和便盆塞在床底,橙色的水桶壁上掸着毛巾。

过道逼仄,放不下一张凳子,江云宪和攀晴站着轻声说话,隔壁床的病人鼾声如雷。

“小江,你怎么会这么晚过来?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在洛京,怎么大晚上的突然……”

攀晴话说到一半,病床上的老人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江云宪第一时间发现,走近弯下腰。

鞋匠短暂地开口,嘴一张一合,江云宪凑得很近,仍听不清,老头应该是在叫他的名字。

氧气罩上起了雾。

许多话随着呼吸吞咽了下去,如咽下粗粝的砂石,鞋匠说话太累太费劲,千言万语写在浑浊苍老的眼睛里。

江云宪望着他,心里泛起一点酸,同时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人在疾病面前显得太渺小了。

“老爹,小江来看你了。”攀晴在旁边说,“刚从洛京过来的……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总念叨他嘛,现在见着人了,放心了吧……”

知道鞋匠想问什么,江云宪立即说:“我在洛京过得挺好的。”

他说话那么笃定,让人信服。

老鞋匠也信了。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沙哑不堪,没多久就像耗完了精力,又疲倦地闭上眼。

江云宪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很凉,像寒冬倒挂在屋檐下的冰棱。身上衣服被夜雨打湿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

他没抽手,挨着床沿无声坐下,人却仿佛还被困在外面的风雨中。

以前鞋匠给他提供过避雨的屋檐,这一老一少已经认识好多年。

江云宪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岁那年,他在喜糖街帮忙看铺子,被诬陷偷东西。

他从搬到喜糖街开始,放学后就经常帮忙看店。店里有无数擦得锃亮的玻璃格,里面盛满各式各样的灿烂糖果。小孩都有嘴馋的时候,巴巴望着,等大人心情好了能从指缝里漏一两颗给他。

给了才吃,他从不主动伸手拿。

那天晚上继父薛民清点店里存货,发现数量对不上,少了一整包糖,帮忙看店的江云宪是首位嫌疑人。

江筝举着竹篾片一顿毒打,江云宪咬死不承认是自己拿的。

薛民拦下妻子,大度地表示:“小孩嘴馋,算了,吃了就吃了,也不值多少钱。”

江筝打牌输了钱,心情很差,装作正义凛然教训道:“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了,长大了那还得了!”

她不是合格称职的母亲,平日里只顾自己逍遥快活,鲜少管江云宪。

关键小孩很早就独立,与她不亲近,也不用她管。

此刻她竟在扬起竹片时找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与痛快感,要打到他服,要打到他认。他是她生的,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鞋匠听闻动静赶来,护着小孩,说他不会偷东西。他拦住江筝,把小孩带回了自己家。

“我知道你没偷,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对小孩说。

月光挂在窗口,明晃晃,小孩睡不着,被竹篾片抽出的印子肿成一条条红色蜈蚣,盘踞在他后背,上药之后火辣辣地疼,灼烧着皮肤。

他坐在月光里数着鞋匠的鼾声,直到清晨天快亮,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第二天鞋匠醒得早,出门带回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

小孩吃饼狼吞虎咽,吃完要跑,鞋匠在后面喊:“今天周六不用上学啊!”

小孩脚步没停,拽起墙角的蛇皮袋消失在巷口。之后他用两个月捡垃圾卖的钱买了一大包糖,跑到桥洞旁的芦苇荡,吃了个够,吃到吐。

鞋匠找到他,也没笑话他,说:“吃不下就算了,留着改天再吃。”

改天也吃不了,他的身体和心理像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从那以后,一吃糖就想吐。

小孩再也不吃糖了。

鞋匠见他要把胆汁都呕出来,拍拍他,傍晚关了铺子带他去公园。晚风中晃荡的秋千被夕阳染上金光,出摊的小贩开始张罗。

一老一小买了份炸豆腐坐花坛边吃边看人玩,小孩吃得少,他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老头吃得香,砸吧着嘴,津津有味。

“江儿啊,你看这事能不能让它过了?没偷就是没偷,我是信你的,你自个儿也别惦记了行不行?”

“总惦记着就该生病了,爷知道你委屈,但你别为难自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你还得好好吃饭,好好上学。”

……

鞋匠说了很多,江云宪最后终于点头。

那几天过去,时间缓了缓,他其实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还有个人肯信他,就不算太糟。

事情真正水落石出是在大半年后,一个老顾客来店里买喜糖。上次买是小儿子订婚用,这次是结婚。挑着挑着,还说真不好意思,订婚买糖那次点数出了差错,多拿了袋,一直忘了这茬,突然想起来,怎么着也得把钱补上。

薛民和江筝夫妻俩与对方客气,俨然忘了这回事。

鞋匠知道后挺高兴的,“我就知道嘛,我就知道嘛……”他一连说了好几遍

他就知道,糖不是小孩偷的。

这世上有不假思索的怀疑,就有毫无缘由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