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1 / 1)

“嘘,是我。”耳边传来崔焕之压低了的声音,“别叫,跟我走。”

转眼间已被他拖拽着到了一处偏僻的低矮柴房外外。

“凝燕,你找个地方藏身,候在附近,有人发现了立即报我。”清河对凝燕令道,语罢转身便进入柴房内。

室内昏暗,唯有小扇木窗开了一道口子,微束天光从罅隙中漏进来,洒在崔焕之团花纹作暗底的一袭青袍上,更显衣料的陈旧。

清河认得,这身分明就是崔府下人的青袍。

“你怎么这身打扮?”倒是崔焕之先开口了。他松开了紧拽她小臂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一双凤眸微微眯着,褶皱细细的,如同锋利的薄刃勾起,含笑睨着她。

“这话该换我来问才对。”清河轻轻咳了几声,负手在背,绕着他行了半圈,道,“堂堂崔家大郎,新婚之日为何是这副下人打扮?”

崔焕之摆了摆手,垂落的头偏去一边,望向柴房粗糙石地上一圈又一圈的光晕,薄唇紧抿,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实不相瞒,我已被困在房中多日,今日好不容易打晕了送饭的下人,才得以溜了出来。”

“何人敢困你?”清河蹙了蹙眉,打量了一会儿他颓唐的气质,随即悟道,“难道是令尊之意?河陇侯从长安回来了?”

崔焕之颔首默认,俊气的面上满是倦意,回道:

“上月,我阿耶给我指了门婚事,竟要我娶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女子,我百般推脱不得。前日,阿耶从长安归来,由几个宦官和禁军护送回到廓州,竟将我府门封闭,收走了我兵权,整日派人监-禁于我,急着要我速速娶妻。”

“难怪你这婚礼如此仓促……”清河一愣。

今日崔府中这般布置的重兵,只是为了防止崔焕之逃跑么?

她犹疑地望向眼前的男子。本是锦衣貂帽千金裘的少年,如今穿着不合身的寒碜青袍,发冠都是歪歪斜斜的,漏出几缕碎发垂在鬓角,倒显得有几分落魄。

她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阿耶要你娶的,是哪家的贵女?”

“现任河东节度使的幺女。”崔焕之叹了一口气,道,“听闻河东许氏女,状若夜叉,凶悍无比。我真不知阿耶看上她哪点了……”

“河东许氏?”清河抬手支起下颚,不由在柴房里踱起了步子。

这就奇怪了。

虽说地缘上,河东与陇右相距较近,结个姻亲本是不足为奇。可近年来陇右崔氏势力如日中天,反观河东徐氏,则是日渐没落,不仅朝堂上悄无声息,去年还因送错寿礼一事而被圣上降下重罚。

那本是一株状若寿桃的东海珊瑚,取福寿绵延之意。可不知为何,送上含元殿之时,珊瑚的槎枒尽毁,形如枯木。当日,众目睽睽,龙颜大怒,亲手将只剩半截的珊瑚树踏破,红珊珠子震碎一地,四散零落在冰寒照人的丹陛玉阶前。

河东许氏,由此永失帝心,再难有翻身之日。

而河陇侯崔嗣,一代封疆大吏,宦海沉浮几十余载,不仅手眼通天更是眼高于天,连公主作儿媳都未必看得上,如今又为何非要与河东许氏这一支衰颓世家联姻?甚至为此,不惜将自己手把手培养起来的独子幽禁在府中,还褫夺了他的掌兵权。

由此看来,崔焕之的这桩婚事,实乃疑点重重。

清河锁眉不语,她凝望着窗下那光束里,弥漫着纷纷茫茫的无数微尘。透过闭阖的窗棂纸缝,望见了来来往往,穿梭不辍的巡逻府兵,而后低声问崔焕之,道:

“你打算如何?”

崔焕之垂头犹豫了片刻,倏然抬头,憔悴的眼神扫过眼前手托下颚的女子,她清亮的双眸,冷静又专注,犹带一丝不可逼视的光华。他开口道:

“清河,我想逃婚。不如,你带我离开廓州?”

他盯了她一会儿。清河怔了怔,本来沉定的面容,像是被一颗石子投入的静湖,一层讶异,就着一层犹豫,慢慢荡漾开去。她道:

“这怎么行,绑架陇右军主帅的罪名,我可不敢当……”清河不由挑起了眉,哼笑一声,“你按照当年我教你的军情密文寄信于我,就是想让我来带你逃婚的?”

“清河,这可是我的终生大事,难道不比军情重要?”崔焕之苦笑道,“虽然我最是心仪之人已嫁了他人,但我也不能随意娶个女子就这样了此残生,这不两相耽误么?”

清河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婚后我夫君将我管得甚严。你怎知我一定会来?若是我今日不来。你难道就不跑了?”

“我一直等着你。我知道,清河,你一定会来帮我的。”崔焕之忽而一笑,抬起已是神采奕奕的凤眸,目光燃着几分灼亮,对她笑道,“当年你不想和亲的时候,就跑得远远的,哪怕去了敌国受尽折辱也在所不惜。我此刻的心情,世上除了你,怕是无人更能感同身受了。”

他说得言之凿凿,理所应当,清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确实,她接到他以密文写就的请柬当日,来不及告之她夫君便匆匆易装出城,日夜奔马不辍往廓州赶。

个中原因,或许是为了他为她死守凉州五年的恩义,或许是因他为她放弃凉州的愧怍,也或许是因为五年来并肩而战,无关风月的情谊。

他的心意,她此生无从回应,却始终希望他也能和她一样,找到命定之人,相守一生。

清河不由抬眸,与他笃定而又肆意的目光对视,收了笑意,道:

“不管如何,你的婚事来的太过蹊跷。婚期仓促不说,婚宴还重兵把守。”她巡视了一圈内宅四周,问道,“你难道不好奇,“你阿耶为何突然要让你娶许氏女?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内幕么?”

崔焕之沉吟片刻,道:

“这几日我困于局中,只忙着脱身,未曾细思。经你这么一说,似是确有些古怪。在我印象中,我崔氏与许氏的关系向来并不亲近,不过泛泛之交。”他摇了摇头,纠正道,“应该说,阿耶向来看不大起河东许氏的。我思来想去,都不甚理解,阿耶为何此次要执意令我娶许氏女。”

清河点头。

看来,崔焕之所知的并不比她多。

可陇右崔氏和河东许氏,除了地缘毗邻,究竟还有何交集可言呢?

她一面细思着,一面发问道:

“你可知你的新娘子在何处?许氏与你家联姻,她或许知道些什么,不如找她试着问一问。”

崔焕之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薄红,转而背身拂袖道:

“什么新娘子……我是又不会娶她。你此计不可,我才不要见那个倒霉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