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间空旷大殿。
子夜灯灭之后,四下漆黑一片,依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薛窈夭已经睡下了。
墨榻早被辛嬷嬷等人清理干净,连同一地狼藉,和他留下的痕迹。
后来榻上铺上了丝帛软垫,送来的锦绣被褥蓬松柔软,怀里抱着兔绒汤捂,少女依旧将自己蜷缩成婴儿姿势。
她不要人陪,也不想说话。
是以连宝欢都不敢打扰。
这次换我离开你,薛窈夭不知他要去到何处,也没给她任何问询的机会,她更不知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离别吗?
难过地抱住自己,薛窈夭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忆自己记忆里的江揽州。
第一次离别,是八岁那年,她将他赶出薛家。年纪尚小,不知人间疾苦,也就从未去想,比她还小半岁的江揽州,被驱逐后带着个病重的母亲,在寒冷冬日,无亲无故,要怎么活下去,又需要面临些什么。
第二次,不能算是离别。
而是得知他远走北境,那年他十八及冠,已然出落得龙章凤姿,俊美无俦,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因有他在的地方,她好像总是会莫名烦躁,怎么都无法心如止水。
骄傲的宁钊郡主不允自己对他生出愧疚,不允自己觉得他容色俊美,不允自己对他被赶出薛家后的人生感到好奇,不承认他在人群中有多耀眼,更不允自己分出哪怕半分注意力给他。
可是皇家狩猎场。
那年满山枫叶灿灿,她也曾在不起眼的角落,一边和傅廷渊抱着缠腻,一边眸光随赛场上踏马飞扬,听满京城的贵女为他欢呼喝彩,并将手中鲜花和香帕往他身上丢去。
那时少年的目光不知为何,锐利得仿如淬火刀刃。
竟能穿过漫天花雨和人流的干扰,一瞬逮到她正在看他。
视线撞在一起,她有一瞬没由来的心跳加速。
恰逢傅廷渊在耳边呢喃,“窈窈在看什么。”
她慌乱移开目光,“殿下,我们去后山烤肉吧!”
以为回避有用。
可越来越多的清晨,午夜,甚至没有任何特定的时间、规律,她还总会想起元宵画舫,那蜻蜓点水一吻,带给她的某种悸动。
少年的吻,携淡淡酒意,轻得似风。
她却一直记得,他的呼吸有多烫人。
这让她感到害怕。
最严重时,她拒绝出席任何有他的宫宴,世家宴,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故而一朝听闻他远走北境,她真真松了口气。
更强迫自己不许关注他任何风闻。
经年后的此刻。
照理历经家族变故,任何风雨都不足以摧折于她。
可是越去回忆,越去想他,心就越来越疼。
更恍然忆起小时候,娘亲曾说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因为缘分不够。
但是下一段路,一定又还会有新的朋友,陪着窈窈一起前行。
所以别难过,别回头,别掉泪。
那时她不过五岁,和隔壁尚书府家的远房小外孙女玩得特别投缘,一连玩了半个多月,然后突然某天,小姐妹说她的阿爹来接她了,她要回家了,还说她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陪她玩。
小窈夭哦了一声,“没关系,那你回家吧!”
但当小姐妹真的上了马车,马车走远了,小郡主回头扎进娘亲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彼时娘亲为了安慰她,说过那么隐隐约约的几句话。
但娘亲没有教过她。
若与他分离,被他抛弃,又要怎么才能忍住不哭。
…
后来哭着哭着,薛窈夭把自己哭睡着了。
可是梦里也不得安生。
她梦见江揽州娶了关瑜妙,从此二人出双入对,北境王妃不再是她,辛嬷嬷对她颐指气使,萧夙玄伦对她冷眼相待,从前伺候她的婢女们骂她狐媚子,江揽州更当着她的面和关瑜妙打情骂俏。
又气又妒又伤心。
可突然之间,眼前漆黑一片。
不知梦境还是现实。
薛窈夭陡然嗅到了霜雪冷意,松木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