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天黑,又因着是在城内军营,入了夜大伙到底不似真打仗那般警惕,不少帐前灯火也不甚亮堂。
谢九楼昂首挺胸,身板笔直
落脚在每一个不见光的黑暗处。
正走着,后头传来交错行进的脚步声,两个低级士卒抱着洗漱的木盆朝前头走,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谢九楼忙不迭转过身去,就近面对着身边的营帐罚站。
二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一路飘过。
“你刚才见着没?”
“啥呀?”
“少给老子在这装!”一人似是推搡了身边的一下,“你小子刚刚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话一说完,一阵窃笑。
谢九楼蹙了蹙眉。
又听道:
“……见着了吗?”
“……别的不说,那脸,巴掌大点!”那人刻意咬字道,“长得是真这个!”
“……还有那脖子,细皮嫩肉的。洗澡的时候,抹布一碰,搓哪红哪。”说到这儿,那士兵语速缓了下来,“你更别说男人的手碰上去……”
又嘿嘿笑:“那身板!当哪门子兵呢?要瞅男人多的地儿,也不是没别的……”
“……这他娘的谁不想来一口?!”
另一人跟着笑过,又嘶了一声:“就是可惜白净是白净,手脖子和脚脖子上那疤,丑了点儿。”
话音未落,二人后颈脊柱蓦地一股剧痛,竟是不知哪里凭空飞来两块极尖的石子儿打在了关节处,疼得他们两眼一黑,耳朵直嗡鸣,别说惦记什么,一时连路都看不清了。
十城军的队伍,纪律严明,可军功这种东西,从来与私德关系不大。队伍里头,上下九流不分高低,当了兵,便不拿出身说话。将士是上阵个个拿命护江山的好将士,下了战场却是个顶个的兵油子。驻扎打仗,短则数月长则一生,边关寂寞,难免有人互相消遣。
古往今来,关山与风月,在寒来暑往的军营里,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将士也是人,是人就有情。这些东西,总要找个地方疏解。在军营里,这是所有人不成文的默契,上了战场,生死以外皆非事,可若搏杀之后还有一命来活,各自回了营里,私情二字,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驾驭马匹尚且要松弛有度,何况是数以万计的士兵。谢九楼操戈练兵铁面无情,但无关兵事时,对下属这方面的事,并不会赶尽杀绝。
那晚一间新兵营房里,一群枕着箭筒睡觉的士卒,每一个都僵着身子,彻夜难眠。
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白日里统帅万军的九爷,站在门前,轻轻敲响他们的门板,慈眉善目道:“我今夜和你们挤一挤。”
说完便大步流星走向角落最后一个空床位,留下开门的小兵横跳在寒风吹来的清醒和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谢九楼每往角落走一步,床板上就惊坐起一个睡眼朦胧的将士。
那玩意儿,按弹板似的。
直到走到最后的提灯面前,他看到双亮亮的眼睛。
提灯坐在床上,仰着脸,一如既往对谢九楼弯着嘴角。
谢九楼也笑,倾下腰,于一众注视下把自己才摸过满手黑炭的五指在提灯脸上顺着擦了又反着擦。
擦完再刻意离远一点仔细端详,接着一皱眉,又凑近在提灯鼻尖上补了两下,方才满意道:“明早起来不准洗脸。”
提灯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放下手,四个指尖一片焦黑。
他垂目对着自己手指看了半晌,再扭头看看身边闭眼安睡的谢九楼,又看看手指,发觉对方刚才这一举动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理解能力所及。想不明白,便拉上被子躺下睡了。
房里剩下的其他人,脑子一半仿佛清醒,一半仿佛在梦中。
61
61.
眼下才开年,外头长日里还下大雪,营房埋着火塘,一个个半大小子进来就抢离火塘近的炕。
提灯不跟人抢,每晚都睡在最边上。
今夜谢九楼来得猝不及防,提灯旁边床位平日空着,被子早不晓得被谁搬去盖了,现在就一块木板子,上头一层草垫,别的都没有。
他倒无所谓,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朝天,就要这么睡了。提灯侧卧对着他,起先还刻意往后躲,不大张床板,硬给躲出半边来。
那是提灯还心有余悸,总怕挨着谢九楼睡得近了,又像那晚,不明不白地难受。
谢九楼闭着眼,晓得提灯那点心思,心里头气得骂了几百声兔崽子,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管装睡。
寒风吹得院子里像有鬼哭,门板也砰砰响。
屋里几个新兵,起先见谢九楼来了,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可到底还是白日的操练比眼前的主帅分量来得重,心里再忐忑,身板一沾床,不出半个时辰,房里就起了呼噜声。
那点劳累量对提灯来说不算什么。
他顶着眼珠子观察谢九楼半天,悄悄地,把自己裹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一边,搭在谢九楼身上。
结果离得太远,被子只有点角够到谢九楼胳膊 ,再过去,谢九楼大半身还是只有衣裳避寒。
提灯沉默半晌,再三确定谢九楼没醒,才一点一点挪蹭着,小心把自己被子分了一半给他,紧紧挨着谢九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