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1)

那宫门都是以红柳木包铜钉制成,龙突骑支这一脑袋正撞在一颗铜包钉上,砰的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脑门顿时鼓起个包,鼻梁骨也被拍得陷了进去,鲜血迸流。众人全被这变故给惊呆了。朱贵急忙上前扶起他,众人险些笑出来,眼前的焉耆王,脸被拍成了平面,额头上长出一只独角……

“小畜生!”龙突骑支几乎疯掉了,使劲踢打大门,“你给我开门!老子砍死你!”

“岳父,您不要逼我!”麴智盛却比他还愤怒,“您是霜月支的父王,那便是我父王。须知我不是怕您,我执晚辈之礼,以礼相待……我绝不会让霜月支跟您回去的,若是再逼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龙突骑支摇摇晃晃地站着,只觉鼻子、额头无处不疼,随手往脸上一抹就是一手的鲜血。他愤恨地把血抹在大门上,喝道“:这就是你的以礼相待?我呸!小畜生,你今日不交人,我跟你不共戴天!来人!”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朝龙骑土们喝道,“给老子砸开!”

龙骑土们面面相觑,他们倒不像龙突骑支那般身心受创,失去理智,在人家高昌国,砸人家宫门……行吗?但一看自家国王暴怒的模样,又见麴文泰没有反对,便大着胆子行动起来。宫中没有撞木,但砖坯倒不少,当日麴智盛运来一大堆砌门,都堆在旁边。龙骑土们一人抱着一块,嘿呦一声就砸了过去。

王宫的砖坯规制与城墙一般无二,都是长一尺、宽七寸、厚达五寸,整块怕不下二三十斤,咚地砸上去,顿时大门摇晃,尘土飞扬。这些龙骑土都是焉耆国的勇土,膂力惊人,十六人每人一砖头砸下去,门轴崩裂,两扇大门摇摇欲坠。

龙突骑支大吼一声,飞身一脚踹上去,大门轰然倒塌,伴随着一声巨响,重重地拍在了室内的地面上。龙突骑支手持弯刀冲进大厅,日光从穹顶上照耀下来,灰尘飞舞,他定了定神,却看见麴智盛和龙霜月支手握着手,并肩站在廊道深处,一脸绝望。

“小畜生,”龙突骑支狞笑道,“看你往哪里逃!放开霜月支!”

麴智盛悲哀地瞧着龙霜月支:“你父王来接你啦!”

“父王,”龙霜月支紧紧攥着麴智盛的手,泪眼盈盈地哀求,“您放过我们吧!我是真的爱上了智盛,我不愿让两国的敌对阻挡我们相爱的心。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们宁愿离开西域,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这位公主演戏的才华实在了得,这一番哭诉,便是铁人也被哭软了心肠,麴智盛更是涕泪交流,伤心不已。

“你说什么?”龙突骑支有些糊涂,随即醒悟,温言道,“霜月支,你是受了魔鬼的蛊惑。从前你不是万分瞧不起这小子么?你是咱们焉耆人的宝贝,是大家公认的西域凤凰,他如何配得上你?你是受了这小子的威胁吧?不要紧,待父王斩了他,带你回家!”

“不,父王!”龙霜月支嘶声大叫,“我是真的爱他。”

龙突骑支充耳不闻,盯着麴文泰“:姓麴的,你若是不管,我便要强行抢人了。若是这小畜生有个损伤,莫要怪我!”

麴文泰淡淡道:“他既然是畜生,在你眼中无非猪羊一般,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龙突骑支一愣,听出了麴文泰的愤怒,但他自已更恼怒,当即哼了一声“:来人,请公主回国!”

十六名龙骑土冲过去就要强抢龙霜月支。麴智盛朝着龙霜月支惨笑一声:“霜月支……”

龙霜月支深情地凝视着他,扑进他的怀中,幽幽道:“我不会怪你的。”

“都是他们逼我”麴智盛喃喃道,忽然反手一把扯下了身后的帷幔,日光下,黄铜铸就的大卫王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被供奉在佛龛之上。瓶身上的花纹如同一股诡异的眼波在流动。

龙骑土们顿时一怔,龙突骑支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大卫王瓶!嘿,老子今日倒要看看,它究竟有什么魔力,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咄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在了他的脚下!龙突骑支一惊,猛然间就听见回廊外响起嗖嗖嗖的箭羽破空之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嘶吼声、人体中箭声、兵刃坠地声乱作了一团。原来,外面的庭院中突然出现近百名黑衣蒙面的战土,对值守的宿卫发动了突袭,宿卫们只有一百人,对方一轮利箭就射杀三十多人,随后发动攻击,麴德勇虽然勇武,猝不及防下也抵敌不住,只好退进了宫中。

麴文泰惊呆了,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杂沓的脚步声,二层三层的楼梯上脚步奔响,日光的暗影中,奔跑着无数的战土,刀光凛冽,箭镞生寒,上百名战土控制了二层三层的楼梯,张弓搭箭,对准了大厅中的众人。麴文泰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麴文泰大声喝问。

“他们是你的敌人,同我一样。”回廊外,响起一声冷笑。

麴文泰霍然回头,只见黑衣战土的簇拥下,一名清癯老者陪同着自已的王妃缓步走了进来。他们身后,竟然是玄奘和阿术!

宇文王妃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颧骨直达嘴角,她没有包扎,鲜血仍在流淌。不过她的手掌倒被一条杂色的僧袍包裹了起来,外面还渗着鲜血。

麴文泰脸色难看:“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妃咯咯冷笑:“陛下,你还不明白么?我造反了。”

麴文泰呆住了。龙突骑支和麴智盛也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高昌王妃竟然造了反!尤其是龙突骑支更是叫苦不迭,自已这么倒霉,竟碰上了高昌政变!

“为什么?”麴文泰厉声问。

“为什么?”王妃嘶声大笑,“你问我为什么?一个大隋公主,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十八年来被你无休无止地凌辱折磨,你我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当你按着她的口鼻,把她溺入水中时,你是否问过为什么?当你用皮鞭在她身上抽出斑斑血痕之时,你是否问过为什么?当你将她送进突厥人的大帐,你是否问过为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震惊的原因倒不仅仅是麴文泰对王妃的虐待,更让他们惊惧的是自已听到这种可怖的宫廷秘辛之后,会不会被高昌王灭口!

麴文泰额头渗出了冷汗,脸上终于现出惊惶之色,他嘴唇嚅动,苦笑地凝视着玄奘“:法师……难道您也造了弟子的反吗?”

这话不伦不类,但玄奘却心酸无比,摇头道:“贫僧只是王妃的俘虏。”

麴文泰松了口气,怔怔地想了半晌,才道“:玉波,我自知亏欠你甚多。大业八年,你初嫁之时,你我琴瑟和鸣,敦伦恩爱,难道我真的不曾爱过你么?可是,短短一年里,那个骄傲的世子,高贵的青年,他被你毁了!你让我改革,我便改革;你让我驱逐突厥,我便驱逐突厥;你让我镇压异已,我便镇压异已。我知道你是为了隋朝皇帝交付你的使命,我爱你,我钦慕汉家,我愿意去做,哪怕迎着全体高昌人的反对,哪怕迎着阴谋与背叛,政变与杀戮,为了你的欢心,我毫不动摇!可是,你不懂政治,更不懂人心,当我们挥出手中刀,斩下敌人头时,便再也无法收手了!在那场政变中,正是你的仁慈,你的无知,才让他们有机可乘,攻占王城!玉波,是你毁了我!毁了高昌!”

麴文泰声嘶力竭,声泪俱下,凄厉地惨笑着“:玉波,是你让我亡了国!是你让我成了丧家之犬!是你让我像狗一样托庇在突厥人的帐下!让我丧失尊严,信心溃散,豪情意气荡然无存!玉波,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王妃浅浅地笑着,但脸上的伤疤与鲜血却让她的微笑变得狰狞:“是啊!你我自从失国逃亡,就这么互相憎恨,爱没了,情没了,一切都没了。任人凌辱也罢,折磨也罢,糟践也罢,我原本已不在意这个躯壳了,可是我还有恨。一年的爱,十七年的恨,文泰,你让我如何释怀?”

麴文泰泪如雨下,只是喃喃地道:“冤孽!冤孽……”

“文泰,你这便走吧!”王妃凄凉地道,“大隋已经亡了,爱情也亡了,你死之后,恨也消亡了。就让我们的孽缘,始于政变,终于政变。也许,这才是佛祖安排的因果。”

王妃默默地回头,无力地挥手:“杀了他。”

旁边的薛先生举起手,正要砍下去,玄奘忽然疾步跑了过去,挡在麴文泰面前,张开双臂护住他:“阿弥陀佛,公主三思!”

薛先生有些为难,王妃却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地道“:法师,其实我很想杀了您。杀了您,高昌才会与李唐彻底决裂,成为我亡隋流人的一方净土。可您是大德高僧,杀僧的重罪我承担不起。这辈子,我下到泥犁狱中,有无数的罪孽等着我,理也理不清,我不愿再增加罪孽了!您不要逼我。”

玄奘却笑了笑,脸上涌出怜悯“:公主,贫僧求的是佛,对贫僧而言,刀锋箭镞皆是佛。若是您能得解脱,贫僧死又何妨?但是贫僧想告诉您一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为何不可得?因为你得到的,只是虚妄。往事如一盏灯,灯灭了,眼前晃动的只是灯影而已。秀莲生水中,不为水染污。既已为秀莲,何必惹尘缘?”

“既已为秀莲,何必惹尘缘?”王妃轻轻念着,似乎痴了,幽幽叹道,“他不死,我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

玄奘含笑问:“他若死,你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他不死,你身上又如何有污垢?”

王妃悚然动容,眼波迷离,陷入沉思。玄奘轻轻松了一口气,麴文泰这时才觉得冷汗已湿透重衣,可便在这时,忽然庭院中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随即传来轰轰轰的巨响,四面八方的窗户尽皆被撞木冲破,无数的宿卫军破开门窗,弓箭对准了亡隋流人!

众人全愣住了,眼见得一场政变可以妥善解决,没想到局势陡然一变。

朱贵带着张雄大步走了进来,宿卫军将亡隋流人团团包围。朱贵急忙跑到麴文泰面前哭道“:陛下,您没事吧?现在好了,老奴偷偷跑出去通知了大将军,这些逆贼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陛下,”张雄一脸羞惭,“臣请罪。若非朱总管知会,臣真是万死难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