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恭恭敬敬地道:“是!”
“切切不要委屈了法师,但是也不要让他走了。”那女子交代完,也不跟玄奘打招呼,当即转身离开。玄奘凝视着她,深思不已。
“法师,请用餐。”薛先生陪坐在玄奘对面,将饭食推了过来。
玄奘合十致谢,他也真是饿了,用手掰了一块毕罗饼慢慢咀嚼。
这毕罗饼是一种带馅儿的胡饼,在长安甚是盛行,有专门的毕罗饼店。薛先生瞧着,眼睛里露出一种缅怀:“当年长安西市,有一家‘衣冠家名食’,大厨姓韩,他做的樱桃毕罗,馅儿里的樱桃颜色不变,红润可人。”
“那家店还在。”玄奘点头,“据说韩约已经去世,贫僧无缘品尝。”
“是啊!”薛先生道,“自从老夫被逐出陇西,光阴如同江河,已经十二年啦!哪怕韩约未死,我也品尝不到了。”
十二年前是武德元年。玄奘咀嚼着毕罗饼,缓缓道“:武德元年被逐出陇西,嗯,你是西秦霸王的族人。瞧你的言谈、姓氏与年龄,还是薛举的近亲吧?”
西秦霸王,即隋末群雄之一的薛举的称号。《旧唐书?薛举传》称他“容貌瑰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大业十三年起兵,占据陇西,自称西秦霸王,后称帝,定都天水。薛举和薛仁杲父子是李渊、李世民父子早期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李氏父子连战连败,唐军八大总管全都大败亏输,连慕容罗睺、李安远、刘弘基等名将都被俘虏。直到薛举暴亡,李世民亲征,才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薛仁杲投降之后被李世民押回长安,连同部将数十人一起处死,从此唐军平定陇西。
薛先生惊讶地看着他:“法师果然高明。老夫是武皇帝的堂弟,仁杲的叔叔。”
武皇帝是薛举死后的谥号,不过他死后还没来得及安葬,薛仁杲就被李世民给灭了,这谥号流传不广。玄奘点点头“:唐皇平定陇西之后,将薛氏严厉镇压,想必你就是那时候率领族人越过莫贺延碛,逃亡到了高昌吧?”
薛先生摇摇头,道“:先投奔了东突厥,其后南下,投奔葛逻禄,然后又托庇于沙陀人,最后到达伊吾。他们称我们为亡隋流人,怕得罪大唐,进行驱逐,我们只好到了高昌。离开陇西时有一千九百六十三口,如今还有八百七十六人。”
他说得很平淡,但玄奘却仿佛看到了一群流亡者十二年间在大漠与草原、北地与西域艰难跋涉的惨状。
“大唐皇帝仁慈,你们虽然是薛氏后人,他却不会苛待你们这些无辜者,何必万里流亡,受尽了苦楚呢?”玄奘叹了口气。
薛先生骄傲地一笑“:世人认为武皇帝和仁杲骁勇凶悍,残暴好杀,但他们不了解我们薛氏的骄傲!谋国不成,便远走他乡,却不愿苟延残喘在胜利者的脚下讨饭吃!”
玄奘摇头不已“:你在高昌国,仍旧是托庇于人。贫僧晓得你的心思,无非是想发动叛乱,夺了麴氏的江山。你们是汉人,觉得这高昌国既然是汉人国度,只要能夺下来,统治起来也容易。但这麴氏称王一百二十多年,已经深入人心,你作为外来姓氏,非但高昌国的豪门贵族容不得你,连周围诸国,也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握高昌。”
“法师教诲得是,可是老夫仍然要试试。”薛先生平淡地道。这个薛先生极为冷静,与豪迈暴躁的薛举父子,简直不像是一家人。
玄奘想了想,笑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想必在高昌庇护你们的人身份不凡,就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女施主么?她到底是什么人?”
“说不得也。”薛先生笑了笑,斟了一杯茶,诚恳道,“法师志向远大,高昌对于您而言,无非是万里路途中的一堆草木,您何必涉入这场是非呢?小姐有交代,只要您不坏我们的大事,等到成功之后,自然会放您西去。这里虽然深居地下,却也衣食无忧,法师就且待上些时日吧!”
玄奘点点头,并不说话,安静地吃过了饭。薛先生安排他在榻上睡觉,自已便守在他身边。玄奘也不在意,呼呼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这一觉酣畅淋漓。睡梦中,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玄奘睁开眼睛,一名持刀流人急匆匆跑来,低声道:“薛先生,抓住了两个人!”
薛先生也醒了过来,他揉了揉面颊,伸个懒腰,深深看了玄奘一眼“:法师稍坐,老夫去看看!”随即走了出去。
玄奘站起来跟出去,到了洞窟口,却被那两名守卫给拦了下来。他只好站在洞窟里张望。只见大厅中吵吵嚷嚷来了一群流人,将两个人推推攘攘地带了过来,是一名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玄奘大吃一惊,喊道:“三王子,阿术……”
原来这二人,居然是麴智盛和阿术!
昨夜,他们找到通风竖井的井口之后,不敢下去,就守在那里等待。直到辰时,朱贵才遣了一名心腹骑着快马送来了井渠图和一艘小小的羊皮舟。想来朱贵知道井渠内暗流汹涌,担心麴智盛出事,才费尽心思弄了一艘能进入井盖的羊皮舟。
麴智盛见朱贵没来,不禁有些生气:“伴伴怎么没来?”
那小厮急忙跪倒“:启禀三王子,今日陛下传旨,说焉耆国使者即将抵达王城,要在王宫设宴,命大总管妥善筹备。大总管说,他担心自已暗中帮三王子办事被陛下知道,他自已生死事小,若惹得陛下对您不满,他百死难赎。因此才不便亲自前来。”
麴智盛也理解朱贵的苦衷,便让小厮回去了。他和阿术二人想法子撬开了井盖,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他们来的时候带有绳索,当即把绳索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先把羊皮舟吊下去,然后麴智盛顺着绳索缒了下去稳定好羊皮舟,将一支火把插在舟头,阿术也下来了。
他们地下漂流的经历和玄奘一模一样,刚一割断绳索,小舟在水流的推动下,呼地冲了出去。二人同时发出惊呼,在火把的照耀下,羊皮舟随着水流狂奔,二人操舟的水平都比不上那面具女子,给抛得颠三倒四,几乎掉入河中。
就在急速的奔流中,二人根据水流与岔道,分析玄奘可能到达的地方。这井渠图是户部秘藏,标注极为细致,地面上的明渠、地下的暗渠,都用不同的线条画了出来。连水渠的宽度、长度,都用线条的粗细加以说明。
以地面的明渠为坐标,高昌城的水利系统从天山向下,由北向南有一条主渠,就是满水渠,这条渠贯穿高昌王城,一直到城南十里外才消失在沙碛中。地下井渠的主渠与满水渠平行,因为是秘密井渠,对外名称也叫满水渠。
主渠最北的一条支渠,名为榆树渠,是一条东西向的横渠,再往南就是胡麻井渠,是一条东北-西南方向的斜渠。
以胡麻井渠为界限,就进入了井渠密集地带。
“我判断,那女人应该是带着法师进了王城,那么她必定会在胡麻井渠以南进入支渠。”阿术看着井渠图,分析道。
“这是为何?”麴智盛不解,“她明明可以顺着满水渠直接进入王城啊!何必要拐弯呢?”
“因为进入王城后,满水渠每隔百丈,就会有通风竖井,黄昏这个时候,城里的人会到井渠中打水,随时都会有人看见他们,那女人有你这么傻吗?”
这番推论一说,麴智盛频频点头:“阿术,除了霜月支,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
阿术几乎给他气炸了肺,不理他,继续分析“:你看这水流,直到被榆树渠和胡麻井渠这两条大渠分流以后,水势才缓了下来。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她会在下一条暗渠找到上岸的机会。”
麴智盛就着火把查看水系图,点点头,道“:很有可能,下一条是横渠,名叫黄渠。你看这黄渠和满水渠交叉的地方,为了能够引水,正好有个凸出来的井壁……慢来,慢来,别撞上去……”
那凸出来的井壁正好挡在羊皮舟的前方,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麴智盛魂飞魄散,使劲一撑船桨,才险而又险地避了过去,进入平缓的黄渠。
两人都松了口气。阿术也赞同“:黄渠和张渠都有可能,但是要进城,最便捷的……哦,是石家渠,她会顺着这条渠折向南行的地方。智盛,拐进去。”
麴智盛控着舟,拐进石家渠。行进不久,石家渠又分了岔,其中一条向东,名为七门谷渠,是东区灌溉系统的主要供水渠道。主渠自身径直南下,进入了高昌王城。
这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头顶每隔百丈,就有个通风竖井,井渠内在天光的映照下,散发出粼粼的波光。水势和缓,乘舟就有些慢了,二人弃舟登岸,在两侧的土台上顺着水渠摸索。到了城内就更不好判断了,井渠更加密集,几乎通过了城内每一户人家的院落,因为城内吃水,除了打井,就是直接通过通风竖井,汲取井渠内的水。而打井的费用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所有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井渠来取水。
二人正烦恼时,又发现了新线索井渠两侧的土台上,发现了一串潮湿的脚印!
“这是法师的脚印!”阿术惊喜道。
麴智盛摇摇头:“城内的井渠经常有人下来,很多人家的地下室就建在井渠边上,夏天酷热,到井渠内乘凉。”
阿术“哼”了一声“:此时是隆冬,哪里有人乘凉?况且从脚印看来足有二十多人,法师既然是被人掳走,对方必定有不少人配合行动。我觉得这就是法师的脚印。”
阿术得意扬扬地望着麴智盛,不料麴智盛眉开眼笑“:阿术,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好,咱们就顺着脚印找吧!”
阿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他想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