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城是两百年前车师国的都城,位于两条河交会处的河心洲,在河水的冲刷切割下,这座河心洲的地势越来越高,形成一座高有十丈的坚固土台,形状如同一片巨大的柳叶,南北长达五百丈,东西最宽处可达百丈。
由于这里夏季酷热、干燥,交河城的地表上并没有建筑,居民为了避暑,挖开地面,开凿窑洞式住宅,住户的院子相通,便形成了地下的街道。最奇特的是,这里的建筑不是层层向上,而是层层向下,最初的住宅和院子距离地面近,想增加住宅,就往地底下掏挖,挖出来的土,筑成围墙和土屋。地底窑洞的透气孔与水井连通,水井里的凉气天然可以调节室内的温度,防暑降温。于是乎,这座土台就被人为切割,一出门就是崖壁,头顶则是地面,天然形成了一重重的城墙,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功能复杂的军事堡垒。
事实上,这座交河城也是西域最牢固的城市,城下是深深的河沟,无论站在沟底,还是河对岸的高处,根本看不清城内的防御。近两百年前,强大的匈奴围困车师国达八年之久,最后还是车师人主动撤离,才算把这座城堡给攻了下来。
因此这座构造繁复的终极性防御堡垒,对历代中原王朝都是拓展西域的最可靠根据地。眼下,交河城是高昌国最大的一个郡,历来都是世子册封为交河公,管理城市。也就是说,交河城的最高长官,便是麴仁恕。
朱贵带着人先进城去通知交河太守,玄奘和张雄缓缓而行,到了交河城外,张雄忽然问“:法师,据说几个月前,大唐皇帝陛下出兵东突厥后,曾经作诗: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这是否暗示朝廷对我高昌有领土的要求呢?”
“哦?”玄奘愣了愣,张雄含笑望着他,但玄奘却从他的笑容里,觉察出了一些对大唐这个庞然大物的惊惧。玄奘想了想“:贫僧只是一介僧人,不懂国事。但对我大唐人而言,诗句乃是抒怀之用,而没有实际指称。关于交河城的诗,更是屡见不鲜,譬如虞世南大人前几年就作过一首诗: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另有诗: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贫僧想,大唐朝廷总不会从上到下都一致要求攻占西域,占领交河吧?”
张雄哈哈大笑:“法师辩才无碍,弟子佩服。只是玩笑而已,法师千万别当真。”
玄奘暗暗感慨,这高昌人,一方面希望得到中原汉人政权的庇护,一边又希望保持独立,也真是纠结。
这时朱贵带着交河太守亲自出迎,众人从南门进城,城门狭窄,进去后更加狭窄,两侧都是高耸的土墙,看不见民居。众人带着玄奘绕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街道贯通全城,但奇的是,两侧仍是土墙,没有民居。
玄奘等人从大道的一个豁口转过来,才看见层层叠叠的民居堆积在街道两侧,里面行人商旅买卖兴旺,客栈、佛寺、官署、市集,区域划分得极为细致。只是,看着身边的土墙悬崖,抬头望着变成一线的天空,玄奘想起自已正行走于地底,不禁感觉有些怪异。
麴智盛当日去的赭石坡在东门外,这里已经出了交河城,是河沟的边缘,上方就是高耸的河岸,形成垂直的崖坎。
“法师,这里就是赭石坡。”朱贵指着一处深红色的悬崖,“当初三王子就是站在此处。”
玄奘点点头,问张雄:“二位和诸位军土能否离得远些?”
张雄和朱贵一愕,对视一眼,也不追问,挥手命令骑兵们后退三十丈,自已也去了远处等待。阿术低声问:“师父,您干吗让他们都走了?”
玄奘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麴智盛在这里接住了龙霜公主,贫僧想来,人谋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若是人谋,那就必定牵涉国家利益之争,西域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得不防。”
阿术奇道:“师父,您似乎笃定那大卫王瓶里的魔鬼是假的?”
“假的?”玄奘诧异道,“贫僧可没有这么认为,毕竟很多东西用人谋无法解释。对了,阿术,你身子灵活,能否攀上崖坎,看看崖壁上有没有镶嵌……木橛或者孔洞之类。嗯,最好带一截绳子,到时候把贫僧也给拽上去。”
阿术答应一声,去找张雄要了一段绳子盘在腰间,攀爬了上去,这处崖坎高有三四丈,垂直陡峭,很少有可供手扶脚踩的东西,但这些却没有给阿术造成障碍,他的身子实在灵活,有时候用两只手就可以吊起全身,像一只大壁虎。一炷香的时间后,阿术查看完了整座崖壁,朝玄奘喊:“师父,没有!”
“好,你放下绳子!”玄奘朝他招了招手。
阿术在山崖上找了个枯死的树桩把绳子系紧,然后将绳索另一头扔了下来。玄奘缠在腰间,拽着绳子攀缘而上,不时用手抠抠崖壁上的土层,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工痕迹。玄奘一时犯了疑,径直爬上崖坎。
站在崖坎上,就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平原,两人眺望着河谷对岸的交河城,玄奘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地面。从龙霜公主骑马坠下悬崖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但地面上的马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那马蹄痕迹时隐时现,长有三四十丈,从马蹄的分布来看,是正常的奔驰速度,只是到了悬崖边,蹄痕才杂乱起来,甚至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似乎公主发现前面是悬崖,拼命勒马。
玄奘笑了笑,忽然道“:阿术,若是贫僧让你骑着一匹快马冲下悬崖,告诉你贫僧在底下接着你,你敢不敢干?”
阿术一惊,迅速躲得远远的:“师父,您不会让我骑着马照原样来一遍吧?那万万不行!”
“为何?”玄奘笑着问。
阿术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师父您想啊,您站在底下,我骑马掉下去。崖坎底下这么大,您能判断出我落在哪里?还有啊,我跟马一起坠下去,恐怕您还没挨着我,就被马匹砸扁了!再退一步,就算您老人家接着我,您是抱着我脑袋呢,还是抱着双腿?我要是一个倒栽葱,只怕脑袋要撞到腔子里了。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玄奘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你不敢,贫僧也不敢!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
阿术怔住了:“师父,您找到真相了。”
玄奘笑了笑,却不言语,朝着悬崖的方向走去。
便在这时,远处却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法师这便要走么?”
两人愕然回头,却见身后的平原上,一个少女牵着一匹红马,正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玄奘和阿术不禁面面相觑眼前这少女,竟然是龙霜月支!
第五章 公主与和尚的赌约
第五章
第五章
公主与和尚的赌约
龙霜月支袅袅婷婷地走着,虽是一脸笑意,但神情中却透着冷厉。
阿术低声道:“师父,她是来杀您的!赶紧抓绳索跳下去吧!”
玄奘苦笑着摇摇头,朝龙霜月支迎了过去,脸上风轻云淡“:阿弥陀佛,公主为何来到这里?”
龙霜月支咯咯地笑了,绝美的脸上,再也见不到高昌宫中的那种孤弱无依,楚楚可怜,又回到了伊吾城外的那种冷冽与自信:“法师既然认为我藏着天大的阴谋,我又怎敢避而不来?”
这时,龙霜月支牵着马走到他们面前,抛掉缰绳,眺望着悬崖下。她并没有站到边上,底下的张雄等人也看不到她。
玄奘平静地看着她“:公主言重了,贫僧受高昌王委托来查清楚大卫王瓶的真伪,并没有与公主作对的意思。”
龙霜月支嘲弄地看着他:“那么,您查清了么?”
玄奘道:“贫僧不敢妄言,但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主。”
龙霜月支笑了笑:“问吧!我此番来,就是想与法师开诚布公。”
“当日公主在坡上时,马匹受惊,朝赭石坡冲去,从坡上的马蹄痕迹看,您到了悬崖便开始勒马。”玄奘道,“贫僧的第一个问题是,从远处已经可以看见前面是悬崖,为何马匹刚受惊时,您却不勒马呢?”
龙霜月支点点头:“好问题。第二个。”
“这座坡上沟壑纵横,土地龟裂,到处都是沟坎。”玄奘指着面前的平原,眼睛却盯着龙霜月支,“唯独公主纵马跑来的这条路线还算平整。贫僧的第二个问题便是,惊了的马匹为何能选择这条平整的路线?”
“法师果然名不虚传!”龙霜月支赞叹不已,“我在焉耆时便听说过您的故事。传说您与大唐皇帝同游地狱,还把皇帝救了出来。当日我还不信,如今才知道,法师天眼通透,我这个小小的计策,果然瞒不过你!”
玄奘笑了笑,阿术却大吃一惊:“受大卫王瓶蛊惑,竟然是你的阴谋?”
龙霜月支含笑看着他“:当然。我终日苦思如何夺回丝路,却苦无对策。没想到从伊吾回焉耆的途中,却听说这麴智盛这个蠢货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破瓶子,竟然许下心愿让我爱上他!哈哈,好啊!那我就爱上他!那魔瓶让他到赭石坡底下来接住我,我便纵马从这悬崖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