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没错,”魏徵点头,“陛下即位之后,一直打算革故鼎新,任用新锐,却受到朝廷中旧势力的百般阻挠。这些人以裴寂为首,于是臣便盯上了裴寂,顺藤摸瓜,察觉到这些年来经过裴寂的手,有数十万贯的钱粮运往霍邑。裴寂不是个贪鄙之人,况且他老家在蒲州,就算贪鄙,也不会把巨额的钱粮运到霍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臣一时也摸不清,于是派遣了八九名不良人潜入霍邑和兴唐寺。”

李世民摇摇头,看着杜如晦:“朕还说,前几年你怎么会提议把不良人交给魏卿辖制,原来你们是打了这个主意。”

杜如晦笑道:“一切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

“那么后来呢?不良人可查出什么了?”李世民问。

“没有。”魏徵坦然道,“一入兴唐寺便是泥牛入海。我们只找到了两具尸体,其他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此,臣才鼓动玄奘前来,还在他身边派了不良人。”

“他身边有不良人?”李世民奇道,“那你怎么不把他召来问问?”

“陛下方才说过,他死了。”魏徵沉声道,“那人便是陛下在幽冥界见到的,与玄奘一起的人,波罗叶!”

“那个天竺人?”李世民骇然。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种明悟。

“还有,陛下曾经在幽冥界允诺崔珏,要保他后人三代富贵。但您可知道他后人在何处?”魏徵道。

“哦,在哪里?”李世民一直牢牢记着此事。

“在霍邑!”魏徵道,“崔珏遗下一妻、一女,如今他的妻子改嫁,改嫁的人,正是陛下甚是欣赏的猛虎县令,郭宰!也就是上表奏请陛下入住兴唐寺的人!”

李世民脸上霍然变色,魏徵说到现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十八泥犁狱是一场阴谋,可是草蛇灰线,剥茧抽丝,却一桩桩连成一体!

“那么按你说,朕此次入住兴唐寺,到魂游地府,都是有人故意操纵的结果?”李世民沉吟道,“可是朕分明躺在床上,为何会出现在地狱中。”

魏徵冷笑:“臣没怀疑错的话,陛下这房内有严密的机关,先用某种药物使陛下昏迷,然后机关发动,再把陛下弄到他们造好的幽冥界中。方才陛下沉睡,臣将守在外间的六名禁军高手隔离审问,这六人分别承认昨夜曾闻到一股甜香,然后就沉睡了片刻。只不过睡的时间太短,很快就醒来,便没有起什么戒心。”

“什么?闻到甜香?”李世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已沉睡前,仿佛闻到一股古怪的香甜气息,他咬牙道,“这房中竟然会有密道!你查看过了吗?”

魏徵苦笑:“陛下,若是有密道,自然是那谋僧法雅的设计。法雅此人陛下比臣清楚,天纵才学,上至佛家大道,下至旁门左道,无不精通,对机关器械的研究可谓前无古人。臣要查出他的机关,除非把这座房子拆掉。”

李世民在太原留守府当二公子的时候就认识法雅,自然知道这老和尚多厉害,闻言不禁冷笑:“谋僧又如何?算到朕的头上!既然如此,那就拆了这座十方台!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算计朕!”

正在说话,忽然门外响起裴寂的声音:“陛下,玄奘法师到!”

李世民急忙道:“快请……哦,朕亲自去迎接!”

魏徵和杜如晦面面相觑,没想到陛下对这个和尚居然如此看重。李世民翻身下床,只觉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他苦笑一声,接过杜如晦拿来的袍子披上去,走到禅房外。

十方台中,阳光耀眼。那名在幽冥中拼死救护自已的年轻僧人,正静静地站在古松之下,一脸宁静。这僧人昨夜浑身是血,头破血流的,现在换了僧袍,虽然有些陈旧,很多地方都磨得露出了线头,但还算整洁。只是脑袋上包裹着白纱布,纱布外渗出鲜血。

李世民也不晓得为何自已看见这僧人就觉得亲切,见他跪倒叩拜,急忙下了台阶把他搀扶起来:“法师,朕……终于在人间见到你啦!”

玄奘笑了:“陛下在幽冥中的风采,贫僧不胜感佩。”

李世民也哈哈大笑:“昨夜咱们同游十八泥犁狱,那场景可让朕毕生难忘啊!不知法师怎么想?”

“能亲身游历十八泥犁,也令贫僧难以忘怀。”玄奘道。

李世民点点头,话锋一转:“可是有人告诉朕,昨夜朕所游览的地狱,乃是人为,是为了威慑朕。法师能穿梭阴阳,想必对泥犁狱很熟悉,你以为呢?”

玄奘肃然道:“贫僧坐禅之时,屡屡有神游天外之事,不过进入泥犁狱还是第一遭。贫僧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倘若真是人为,此人的手段着实惊天地泣鬼神。贫僧以为,泥犁狱不应存在于人间,也不应存在于幽冥,它应存在于人心,使世人竦惕,使善人不敢为恶,恶人不敢肆无忌惮。可昨夜它竟会在陛下的眼前出现,此事殊为可疑,陛下要下令严查才是。”

李世民默然片刻,幽然道:“无论如何,法师救护朕的功劳,朕不敢或忘。既然有人不信,朕就下令查一查,若真是有人欺朕,也免得让他们以为朕那般好欺辱;若真是幽冥使然,也让那些人相信这神迹!来,法师且陪朕走一走吧!朕已经让魏徵率人大索兴唐寺,莫让这些人扰了咱们的雅兴。”

玄奘脸上含笑:“谨遵陛下旨意。”

李世民大笑,携起玄奘的手,两人在兴唐寺中漫步。魏徵和杜如晦带领禁军开始大索寺院,只有尉迟敬德带人保护在侧。李世民令所有人退出十丈之外,两人一路走着,慢慢到了霍山的顶上。

眺望着脚下碧瓦如鳞的宏伟寺院,李世民幽幽叹道:“法师,如今就你我二人,咱们不妨开诚布公。法师是个智者,在那种情势下,为了保住朕的命,敷衍那崔珏,朕很是承法师的情。”

玄奘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笑了:“原来陛下心中早有分寸。”

李世民冷笑:“朕十八岁起兵,征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天下豪杰在朕的面前无不束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刘武周,哪个不是一方人杰?那些人区区的智谋也想算计朕?哼,把朕看得太简单了吧?”

“哦,陛下从哪里瞧出破绽了?”玄奘好奇地道。

“朕没有看出破绽,这些人设计得惟妙惟肖,逼真至极。朕在幽冥界,悄悄咬自已的舌头居然也不觉得痛,这些人能算度得如此精密,倒也令朕钦佩。”李世民摇头,忽然哂笑,“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一年前,他们的计划已经被朕全盘知晓。如何建造的兴唐寺,寺庙地下的地宫,九龙口的动力中枢,混合在空气中含有大麻和曼陀罗的五识香……嘿嘿,朕无所不知!”

玄奘脸色变了,骇然道:“陛下为何这般清楚?这些情况贫僧还是探查数月,机缘巧合才得到的内幕,为何陛下足不离京城,一年前便知道?”

李世民淡淡地道:“因为朕虽然足不出京城,却掌控着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包括那些参与者的命运!法雅、崔珏、长捷、空乘固然是心志坚毅之人,尤其那法雅和崔珏,一个能策划出如此可怖的计谋,一个能抛妻弃女潜藏地下七年,当真是一代雄杰。可惜,他们虽然是豪杰,却找了个心志懦弱的合作之人!朕考考你,法师可知道是谁吗?”

李世民戏谑地看着玄奘,玄奘心念电转,脱口而出:“裴寂!”

“好个和尚!”李世民当真惊叹了,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魏徵一直说你是佛门千里驹,心志坚韧,洞彻人心,他果然没看错人。不错,正是裴寂。你想必也知道裴寂的处境。哼,他杀了朕的心腹刘文静,朕做秦王的时候,他又屡屡仗着太上皇的势与朕作对。朕登基之后,早就想对付他!之所以耽搁下来,只是想徐徐图之,剪除其羽翼,不想使朝中变更过于突然罢了。朕的心思裴寂何尝不知?他杀了刘文静,知道朕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他的命,难道他真以为靠个幽冥界就能挽回朕的心意?他当了这么多年宰辅,当不至于这么天真吧?于是,朕打算在贞观二年便处理了他,这老家伙一见不好,立刻私下里见朕,将这桩阴谋和盘托出。”

玄奘目瞪口呆,心里更有些悲哀,法雅和崔珏智谋深沉,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没有识人之明,找了这么个卑劣的合作之人。计划还没有发动,就被人为了自家前途彻彻底底地出卖!

“那么陛下何不及早动手,反而亲身涉险?”玄奘问。

“朕为何要动手?”李世民反问,“这么好的计谋,如果不实行,岂非浪费?更浪费了数十万贯的钱粮?朕当年亲身征伐沙场,迎着刀枪箭矢,何曾畏惧过。再说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狱真是个好东西,若是令每个人都恐惧,儿女不敢不孝,百姓不敢造反,臣子不敢谋逆,守法奉公,兢兢业业,这是能令整个天下获得安定的法宝啊!为了大唐朝百年千年的基业,朕何惜冒险?”

玄奘这才明白,帝王心术,果然非常人所能揣测。法雅设计给李世民钻,李世民干脆就钻进去,以自已的亲身经历作证,向天下万民展示这十八泥犁狱的恐怖。

“于是朕就暂且放过裴寂,陪他们玩玩。”李世民哈哈大笑,“果然是不虚此行啊!在幽冥里演戏,连朕自已都亦真亦幻,险些分不清楚。那十八泥犁狱过于恐怖,朕明知那些受酷刑的是平常百姓,怎么忍心看下去?这才要离开,没想到这时候法师你冲了出来要救护朕。朕真是提心吊胆啊,万一你当场脱口说出真相,惹得崔珏凶性大发,可就弄巧成拙了。幸好法师机敏,你和崔珏那番对答,当真精彩至极,把崔珏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顺着法师铺的台阶往下走,看得朕真是……哈哈哈哈”

他捧腹大笑不已,玄奘只好跟着苦笑,原来皇帝早就知道真相,只是看他们演戏而已。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裴寂、法雅、崔珏,还有贫僧的二兄长捷?”玄奘关切地问。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迎着满山的阳光心满意足地道:“裴寂嘛,朕答允了不杀他,自然信守承诺。这老家伙很机智,在判官庙里为了朕,许诺散尽家财,他早早把这番消息放出去了,倒逼得朕不好对他下杀手。不过这宰相是不能让他做了,且让他回家养老吧!不过崔珏和法雅却非死不可,”李世民冷笑,“敢算计朕,若不杀了他们,大唐律法何在?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多谢陛下洪恩!”玄奘急忙拜谢。他自然明白,以李世民坐拥四海的权势,要找一个人哪有找不到的,这么说其实便是放了长捷一马。

“来,咱们且看看。”李世民拉着玄奘站在山巅,脚下是连绵的风车和辉煌的兴唐寺,“魏徵他们正在寻找证据,朕要法雅和崔珏死,也得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

两人向下俯瞰,十方台的位置清晰可辨,只见一队队的禁军正推倒房舍,于砖石瓦砾中寻找。寺里的和尚都被赶了出去,聚集在山下的广场里,黑压压的一团,一个个惊恐至极。旁边的小路上,不停有禁军的将领来禀报最新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