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1 / 1)

但是正如奎木狼所说的,太上老君的道身难得显现人间,至今这世上除了吉善行,还从未有人见过。吉善行用这句话换来了朝散大夫的爵禄,世人也多有人怀疑他是以诈术求官。

如果奎木狼真能请来太上老君现身,莫说保护翟纹,恐怕朝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正是要执行这么一桩交易,陛下才把我从终南山里召了出来,任咒禁科博土,同门情谊,同样官职,就是向师兄表达心意,朝廷是诚心诚意要与师兄合作。”李淳风道。

“吕兄原来下了这么大的一局棋。”玄奘默默地望着吕晟,伸出了左臂,“既然如此,不如把我胳膊上这半件天衣给解了吧!”

“你看出来了?”吕晟微笑着。

玄奘点点头:“到敦煌以来,贫僧解开了大部分谜团,只有一桩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圣教寺的寺卿丁守中为何盯上贫僧,要把这件天衣种到我的身上?随后我一个个猜测,一个个推翻,却从未怀疑到你,因为你一门心思就是要劫夺这半件天衣,替翟纹破掉天衣魔咒。”

“那么你为何又怀疑到我了呢?”吕晟问。

“因为各方势力都对这天衣无动于衷,全然陌生。”玄奘道,“后来我听说讲述天衣故事的赵会首醉酒坠马身亡,我便知道,天衣的故事全然是编造出来的。所谓米来亨售卖天衣,白龙堆沙漠遭人截杀,都是假的,甚至那个自称是米来亨儿子的米康利,也是假的,这整个就是一个阴谋。而将天衣种在贫僧身上,也无非是因为贫僧受到敦煌土族的瞩目,想让他们亲眼见证一番天衣的效果罢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法师的天眼。”吕晟苦笑着,忽然袖子一摔,拍打在玄奘的胳膊上,玄奘只觉一股冷森森的东西侵入肌肤,他急忙撸起袖子观看,只见肌肤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黑点,竟然是一只只发丝大小的虫子!这些虫子仿佛遇到了天敌,纷纷钻出皮肤,瞬间见光即死。

“这是”李淳风惊道。

吕晟看了他一眼:“这是师尊没有培育成功的附冥虫。法师当年见到玉盒中的那层胶状物天衣,其实就是这虫的虫卵,遇到温热的生物肌肤,自动钻进去孵化成虫。不过这虫的生长期足有半年,长成之前对人体无害。只是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它就会分泌一种毒素,蜇伤敌人。”

玄奘听得毛骨悚然,他无数次试验过这天衣,却没想到竟然是一群虫子在自已的体内!

吕晟看出他的不安,笑道:“法师不用担忧,我用药物将它们吸引了出来。这东西没长成,一遇空气即死,你体内并没有残留半只。”

“阿弥陀佛,”玄奘喃喃道,“若是你中途出意外死了,贫僧岂不是要被这些虫子给吃了?”

吕晟大笑:“没错,法师和我运气都很好,却不知法师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

“其实也是最近才觉察出来。”玄奘有些惭愧,“前几日我们逃回敦煌之后,你们派人打探翟纹的消息。我听街市上传言,说翟纹陷入妖窟后,紫阳真人周义山掐算到令狐瞻和翟纹有拆凤之劫,故此下凡赠送翟纹天衣,来保其贞洁。我便知道这背后是你了。”

吕晟沉默半晌,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是我安排了人引导令狐氏这么宣扬的,令狐氏为了保全面子,自然会大肆宣扬。”

“你既然已经与朝廷达成交易,有朝廷来保翟纹,且封了她县君,自然不敢有人欺辱,为何要多此一举?”玄奘问。

吕晟叹息一声:“法师也有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啊!自从知道自已寿命将近,我这些年便煞费苦心,想给纹儿安排一个完美无缺的未来。首先,她不能为我殉情,她必须活着。其次,她不能继续活在玉门关这个匪窟。最后,她必须活得开心,而不是终日忧伤,郁郁寡欢。所以,我决定把她送回家族之中。”

“送回家族?”玄奘吃了一惊。

“是的,”吕晟道,“法师,我们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要穿衣吃饭,还有很多必需的东西,譬如安全、名誉、亲情、交际,能给予这些的只有让她回归正常的社会。朝廷能给她的只有充足的衣食和人身的安全,可是她曾经被我掳走三年,在世人眼里她失去了贞洁,法师也知道这些土族传承千年,礼法门风之严厉更甚于普通人家,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哪怕回到家族中又会面临什么命运?”

玄奘自然知道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对土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看令狐瞻这三年的屈辱和复仇,只看翟氏和令狐氏不惜代价疯狂猎杀奎木狼,他就知道翟纹一旦回归,将要面临的凄惨命运。

“可是我绝不会让她面临这一切。”吕晟转过头,温柔地看着远处的翟纹,“我要让纹儿回归到家族之中并且仍然会受到家族敬仰,仍然会受到民众尊崇,任何人心中都不会有半分不敬的念头,我要在我死之后,她仍然能过得幸福,快乐,直到老死!”

玄奘和李淳风瞠目结舌,他们望着吕晟,这个人算尽天下,破八大土族,灭王君可,纵横大漠,将大唐、突厥、吐谷浑等世上最强大的帝王玩弄股掌之上,最终要做的,却只是在将死之际,送心爱的女人回归家族?

玄奘深深一想,更是深知其中的难度。因为吕晟挑战的不是成千上万的军队,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城池,更不是权力无边的帝王,而是千百年来全天下人共同维护的伦理道德!

这是哪怕强大如帝王也无法改变的人心!

“所以,我让朝廷给她安全、衣食和荣誉,我用天衣证明她的贞洁,我用仙人授衣营造她的神圣,最后我还会用一场神迹让她成为所有土族的恩人。三年前我带她走,今日我送她回,只希望一切都不曾改变。”吕晟喟然叹道,“我死之前,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一步都不曾出差错。但是我唯一难以确保的是,我死之后,她何时能从伤痛中解脱。”

玄奘和李淳风深深震撼。

“法师,今日我对你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不隐瞒,就是希望我死之后如果纹儿不快乐,你能以佛法多开导开导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人世八苦我都曾一一品尝,到最后才发现,爱了,别了,正是这世上最难割舍的痛。”吕晟的眼眶慢慢红了。

玄奘喉头哽咽,说出自已今生唯一一句谎言:“会的,我会让她开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你活着的时候还要快乐!”

“谢法师,多希望今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吕晟抱拳长揖,泪水终于奔流而出,“今生拜别法师!”

吕晟手指一弹,李淳风手中的第一份圣旨忽然燃烧起来。

吕晟慢慢朝着魔鬼城深处走去,翟纹站在路上泪眼相望,两人相距不过两丈,却仿佛隔着无穷岁月,触不可及。

这时传来无数人的惊呼,玄奘抬头,赫然便是一惊,此时已经是下午最炽热的时分,沙碛中无风无声,一片宁静,就在魔鬼城深处的天空之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座雄伟高大的宫殿!

那些宫殿高低错落,连绵起伏,不知有几千万里,凤阁龙楼接连霄汉,玉树琼枝掩映苍穹,似乎有鸾凤驾着车盘旋飞舞,又有鱼龙环绕,忽散忽聚。日月星辰出没于其中,仙人辐辏御空而行。

整个宫殿群下面无根,似乎生于混沌,被虚空托着漂浮于天地之间。

“这是”莫说是玄奘,便连李淳风也惊住了,嘶声大叫,“是太上老君!画直何在?”

远处的大军更是呼啦啦纷纷跪倒,叩首跪拜。李淳风带到敦煌的那十余名咒禁师、咒禁工和咒禁生们抱着画架匆忙狂奔出来,一些仆役手忙脚乱地摆好画架,挂上画纸,调好墨,画直们急忙挥毫泼墨地描绘起这场盛景。

原来这哪里是什么咒禁科的人,李淳风带来的赫然是皇帝亲自委派的集贤殿书院画工!为的就是要描摹下这场举世罕见的天庭盛景和老君真身!

这时,那天庭之上忽然响起数十名仙人合力的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那天庭之上缓缓出现一尊仙人,面目虚淡,似乎是一名道人,坐在莲花台上,无声地望着脚下的天地万物!

天上的仙人之声仍然在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声音宏大嘹亮,传入人间化作众生的呼唤,有老人的沙哑,有男子的浑厚,有女子的清婉,有孩童的清脆,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呼唤一般,一时间整座魔鬼城中都在回荡!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祝祷,痴痴看着天庭与众神。

吕晟却浑不在意,依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鱼藻和李澶迎了上来,鱼藻泪眼相望:“吕郎,你真的要走吗?”

吕晟微笑地望着她:“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大头鱼,我们喝酒吧!”

吕晟手在虚空中一抓,忽然便抓出来三只酒杯,分别递给鱼藻和李澶。两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却发现杯中盛满了美酒。

吕晟道:“我这一世虽然八苦尝遍,却并不后悔来这一遭,因为你们,我见识了人间精彩。来,满饮!”

三人一饮而尽,那酒杯随即在手心化作粉末,宛如沙粒般从指缝落下。若非口中酒香残留,那仿佛便是一场梦幻。

“鱼藻,李澶,你们如今已经是夫妇,这人间无论再艰难,都要携手闯过去。”吕晟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