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颈部到头顶,整块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来,薄如蝉翼,柔若胶漆,连头顶带面部整个都被面具覆盖,只有耳朵是从耳根掏了个孔。森寒的暗夜,看着一个人缓缓将脸皮整张揭下来,这种感觉惊心动魄,骇人至极。
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皮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鼓膜,“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它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偕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已。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已的佛,自已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入霄汉……处处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占三……”
歌声凄凉动听,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着茶碗,敲着节拍,竟唱出人生无常,悲欢幻灭之意。唱着唱着,崔珏的眼中居然热泪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凄凉。
波罗叶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叹息:“优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这万丈红尘,自找磨难?”
“山中宰相?”崔珏脸色一沉,脸上顿时充满了暴戾之气,“想我崔珏,才华满腹,二十年苦读,难道竟是为了老死山中吗?前朝只推崇谢灵运,若非他是王谢子弟,一篇篇诗文也只配当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虽然是河东崔氏的旁系,家境贫寒,可上天赐我才华,若不能在这人间留名,我就算是死后堕入这泥犁狱中永不超生,也会咬牙切齿,怒骂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没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愤竟如此强烈,不由惋惜无比。此人才华无双,然而心智一旦堕入魔道,却比普通人作恶更加可怕。他缓缓地念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设喻之奇,真是天人绝句。‘松风千里摆不断,竹泉泻入于僧厨。’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来古往人满地,劳生未了归丘墟。’看透红尘百丈,实有慧眼。‘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摹人写态,如在眼前。‘一楼春雪和尘落,午夜寒泉带雨流。’歌喉天籁,如在耳边。”
玄奘悲悯地注视着崔珏:“如此高才,却入了魔道,是天之错,还是地之错,抑或人之错?”
崔珏愕然,吟着自已的诗句,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法师竟然看过我这么多诗文。”
“贫僧住在县衙后宅时,闲来无事,从李夫人处找了你的旧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惭愧,涂鸦之作,不敢入法师的慧眼。”崔珏谈起自已心爱的诗句,脸上文雅了许多,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口中虽然谦虚,脸上却扬扬自得,“不瞒法师说,我入山之时,就从未想过此生终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乱,才应了太上皇的邀请出山相助,当时只是想着,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当五鼎烹,没想到……”他苦笑一声,“造化弄人,也不知我走了什么霉运,莫说五鼎食做不到,连五鼎烹也是奢望,唐军打下霍邑,太上皇让我担任县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时候的同僚,裴寂已经是首席宰辅,窦琮封了谯国公,殷开山封了陈郡公,连刘世龙、张平高、李思行这些人也都成了元谋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愤怒起来:“当日他李渊被宋老生挡在霍邑,进退不得,若非我献策诱敌出城,前后夹击,破了宋老生,他李渊早缩头逃回太原了,哪来的大唐帝国?哪来的无穷富贵?可是我,这个最大的功臣,却被他丢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当了皇帝不理我,儿子当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断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缢,那时候现如今的皇帝还没有即位。”
“没有就没有吧!”崔珏恼怒地一挥手,“追谥!他不懂得追封我吗?窦琮死后还追赠左卫大将军!这样我还可以封妻荫子,留个身后名。我死了,他李渊,他李世民可有什么表示?仅仅是州里行文缉拿凶手!我呸,杀我的是我自已,缉拿个屁!”
玄奘只好苦笑,这人谈起诗文时儒雅从容,风采逼人,可一说起官运,简直就换了个人,无名业火要从头顶烧起来。
“于是你就修了这兴唐寺,诈死潜伏,打算刺杀皇帝?”波罗叶冷冷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杀他么?哼,你这厮懂得什么,我要做的不是刺杀一个帝王,而是造就一个辉煌盛世!”
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疯了,你这厮疯了!”波罗叶不住地摇头。
玄奘也有同感,面对这崔珏,就仿佛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谈笑间可以将一个庞大家族连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烧成灰烬,甚至以变态的方式去凌辱一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个却温文尔雅,才华满腹,谈诗论文字字珠玑。
“波罗叶,休要废话,去烧茶。”玄奘急忙撵走了波罗叶。
波罗叶不敢违拗,却也不想离开,干脆就把那只红泥小火炉搬了过来放在三人中间。崔珏倒不以为意,动作优雅地向两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唐初,北方人饮茶并不多,直到开元年间才普及起来,但崔珏显然深通茶道,一边煮茶,一边道:“法师啊,平日供奉给你喝的这福州露芽,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今年总共才两斤。碾成茶末之后,色如黄金,嫩如松花。你看这茶汤,世人都说扬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无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纯净,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从地心百丈处取来,用来煮茶,绝对胜过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并不懂品茶,不过喝得多了,倒也知道好坏。崔珏将一釜茶汤分了三碗,玄奘慢慢喝了,果真滋味无穷,与平日波罗叶毛手毛脚煮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天仍旧昏暗,禅房外一片沉寂,连鸟鸣都没有。玄奘觉得奇怪,待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团要问,也来不及深思,凝望着崔珏道:“如果贫僧所料不错,你耗费巨资修建这兴唐寺,就是为了对付皇上吧?”
“没错。”崔珏不以为意,又把釜中的茶汤分了两碗,望着波罗叶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五碗,多了就没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罗叶哪里顾得上这个,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玄奘沉吟道,“如果说为了弑君,贫僧也不大敢相信,毕竟要弑君,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佛曰,不可说。”崔珏笑了笑。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能够自缢假死,抛妻弃女,隐姓埋名,暗中潜伏七年,眼睁睁看着妻子改了嫁,女儿认了他人为父,这份坚韧,这份心志,这份执着,不得不让贫僧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砰”
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眸子里发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着玄奘:“你在笑话我吗?”
“贫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鲜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骂我,可是我容易吗?为了胸中的大计,我抛下县令之尊,易容假死,一个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终年不见太阳,整整七年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个人孤零零地苦熬着。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对付李渊,本来策划好武德七年李渊巡狩河东之时就要发动,可偏偏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渊焦头烂额,放弃了巡狩。于是我们又等,本来确定武德八年发动,没想到他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为了夺位,闹得不可开交,李渊根本没有来河东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发动玄武门兵变,李渊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惨笑,眼中泪水横流:“我呀,就在这兴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个皇帝,又一个皇帝……你想想,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就是为了发动这个计划,搏一个青史留名,可为何就那么难?活着无法封王封侯倒罢了,连死了都完不成自已的心愿吗?那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换成了李世民,面对一个陌生的、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皇帝,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要作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什么?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妇,日日夜夜被那个粗笨愚蠢的肥猪凌辱,我心爱的女儿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每日没人疼、没人爱,我心中是什么感受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时我每天自残,用利刃把自已的身体割得鲜血淋漓……”他呆呆地撸起袖子,玄奘和波罗叶吓了一跳,只见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丑陋的蚯蚓。看那伤痕的长度和深度,这崔珏当时只怕死的心都有。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见我的爱妻爱女,只怕会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静了一下,慢慢地道,“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兴唐寺,从土地庙的地道潜入了县衙后宅……”他横了玄奘一眼,“那条地道你们知道,今夜刚刚跟踪我去了一趟。”
玄奘歉然一笑。
“那条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反击围城的敌军,那时候大唐刚刚建立,可李渊起家的河东并不平静,刘武周占据河东道北部的马邑,时时刻刻想着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筑了地道,县衙内有三处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敌军围困,我就可以从地道出奇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这条地道作为军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刚犯境那次,我率领三百民军发动夜袭,杀了他上千人。宋金刚号称无敌,却看着我大摇大摆地带领全县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击。”
“乱世之中活无数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赞赏。
“大个屁!”崔珏恶狠狠地道,“刘武周、宋金刚南侵那次,几乎打下了大半个河东,李元吉丢了太原狼狈而逃,照样是齐王;裴寂在度索原大败,依然被宠信;姜宝谊兵败后被杀,还被追封为左卫大将军。我呢,虽然丢了城池,却打败了宋金刚,全县百姓无一死亡。最后怎么样呢?功过相抵,依然是霍邑县令!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