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她已经注定永远失去他了。如今这个人哪怕仍在眼前,可一如往昔,消失在大漠深处,苍茫世间。
其实两人相隔并不远,中间只是隔着一个女人,却比沧海桑田、前世今生还要遥远。
鱼藻扔掉筚篥,起身站在墙垒上,面朝着悬崖张开双臂。
李澶吓得扑过去要拽她:“使不得!”
鱼藻冷冷道:“我不是要跳崖自杀,王氏的女儿从来不会为一个男人殉情。”
“那你”李澶松了口气。
“我只是想告别,”鱼藻喃喃地道,“却不知向谁告别。是那个爱过的男人,还是那个长安的小女孩。”
李澶挠挠头:“其实是人生吧!襁褓、孩提、垂髫、束发、而立、不惑、知命、花甲、古稀、耄耋、期颐,每一段都要向以前告别,就像破茧成蝶。有时候看着蜕掉的壳,连自已都厌弃。”
鱼藻静静地望着他:“你究竟是谁?”
“我?”李澶吓了一跳,“李琛啊!来敦煌朝佛的土子。”
“你是土子还是世子?”鱼藻的表情很平静。
李澶顿时汗就下来了,他显然听出了这两个字的区别。
“其实我也是到今日凌晨才发现你的身份。”鱼藻道,“以前我就奇怪,为什么其他人见到你的时候,都有些尊重甚至敬畏,但我并没有多想。只是今日凌晨,你出入我内宅如入无人之境,明知我已许了人,我阿爷却不阻拦。像我阿爷这种一心攀高枝的性子,对待你的态度可不大符合你普通土子的身份。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你就是李澶,临江郡王世子。”
“我……”李澶擦擦额头的汗,只觉身上凉飕飕的,勉强笑道,“我并非有意欺骗你。是那天从莫高窟回来之后,我才知道阿爷为我订下了这门婚事。只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想嫁给我,我却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哪怕只是看着你也是好的,所以就不敢向你表明身份。十二娘,我很抱歉,你若是想殴打我,我并无怨言。”
“我殴打你作甚。”鱼藻有些苦涩,“那些天也不知为何,我看见你就厌烦,可能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吧!如今我阿爷要谋反,你我婚约又不可能成,即将反目成仇,想起多日来并肩作战,我只有感伤。”
“鱼藻,”这是李澶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仍要娶你,这一世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鱼藻身子一颤,却冷笑:“别忘了我阿爷要谋反,而你是皇室!脑子被狗吃了!”
“不,你听我说。”李澶此时的神情极为冷静,“我从来优柔,不知自已该做什么,不知该负起什么职责,我找不到自已要做的事。可是从玉门关归来之后,我便找到了自已的职责,我要陪着你,我要给你幸福,绝不会让你受到丝毫伤害。鱼藻,你我已经定过亲,行了聘,请过期,道理上你已经是我李氏媳妇。按照唐律,谋反及大逆,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你闭嘴!”鱼藻在他的讲述中,忽然就想到了父亲和兄长、母亲的未来结局,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李澶却不退让,静静地盯着她,继续道:“若女许嫁已定,有许婚之书及私约,或已纳聘财,虽未成,皆归其夫,不相连坐。鱼藻,我们回到敦煌之后,等不得阿爷派遣的迎亲队伍了,我立刻便让王利涉准备好亲迎,把你迎回瓜州。自此,你便是我李氏妇,与王氏无关。”
“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办法?天真!”鱼藻冷冷道,“你阿爷会同意吗?他一边率兵平叛,一边却让自已的儿子娶叛臣的女儿?你以为皇帝不会猜忌他?他不会同意的!你迎我到瓜州之日,便是拿下我,绑送长安之时!”
“鱼藻,”李澶流泪道,“或许我阿爷会这么做,可这就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我们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刺史女,高官贵胄,可其实只是这天地间的两朵飘萍,你父亲执意造反,我父亲只能平叛,你我又能左右谁的命运?我左右不了自已的命运,可是我能左右自已的抉择,如果阿爷绑送你到长安,我会绑缚双手,陪你坐上囚车,到长安自削为民!如果你被充官,我也会把自已发卖为奴,我只愿这一世能陪着你。”
“傻子!你就是个傻子”鱼藻哭着,疯狂地殴打他。
李澶只是流着泪,含笑看着她,不闪不躲,顷刻间脸上便肿胀流血。鱼藻停下手,蹲下身捂着脸呜呜痛哭。李澶沉默地站着,凝望着她。
“好,我答应你。”鱼藻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二十一章 大唐状头的复仇方式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大唐状头的复仇方式
“来吧!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带你来到命运的终点,毁灭的尽头,众生如蚍蜉,天道如轮辋,而这辕轭上套的便是天上神灵!碾碎他们……”
甬道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诵念。
玄奘等人紧张地站在佛殿中,凝望着甬道。佛殿内昏暗苍茫,星辰照耀,甬道的光亮中渐渐走出一条巨大的影子,行走之间,四足踩地响起沉闷的金木碰撞声。旋即,一匹浑身浴血的苍狼出现在甬道口,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矢。
奎木狼似乎耗尽了精气,身形踉跄,四周裹着淡淡的黑色烟雾。“扑通”一声,奎木狼扑倒在地,随即挣扎着起身,形体却似乎在发生着变化,越来越像人的模样。
狼口中发出人声,呢喃着:“来吧!你要做的是逆流击水,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不,那是你要做的事!不是我!”狼口中忽然又发出人声,却是吕晟的声音,与奎木狼截然不同。
“菩提何来有证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奎木狼跌倒在地,喃喃道,“天上人间既相逢,我是你来你是我。”
众人呆呆地看着,一匹巨狼的口中发出两种声音对话,激烈争论,诡异无比。忽然间那天狼长嚎一声,一团黑雾爆开,等到黑雾袅袅而散之时,已经变形为吕晟的模样。他浑身是血,头发凌乱,后背还插着利箭。
翟法让等人仍然枯坐在绳床上,沉默地望着吕晟,并不闪避。
吕晟挣扎着站起身,反手抓出箭杆,猛地一拔,痛得闷哼一声,将箭矢硬生生拔了出来。他握着箭杆朝着壶公一步步走过去,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却撞在令狐德蒙的绳床上,那绳床一歪,险些翻倒。
令狐德蒙干枯的尸体恰好与吕晟面对面。
吕晟顿时愣了,打量打量令狐德蒙的尸体,又看看壶公,忽然一把揪住翟法让,将箭镞抵在他喉咙上,吼道:“这人是谁?”
“令狐德蒙。”翟法让淡淡道。
吕晟一指壶公:“那人是谁?”
“令狐德蒙。”翟法让道。
吕晟一怔,忽然丢下他,捶打着脑袋,喃喃道:“令狐德蒙是谁”
众人都有些意外,面面相觑。
翟法让过于衰老,从地上爬起身,喘息着:“他是你最恨的人,你也是他最恨的人。你苦心孤诣要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是。他甚至连死都不敢死,因为他若死了,你将会无人可制,你将会掀翻这天下,百川沸腾,山冢摧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玄奘在一旁听得心头震动,这是他第二次听人说起吕晟想要完成的志向,第一次是索易,他说过,吕晟是在逆流而上,他逆的是天下大势,甚至连大唐皇帝都被裹挟在其中的天下大势!
而今日翟法让说的更为具体,他引用这几句乃是出自《诗经》中的《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西晋张华解释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迟,白黑不分,大乱之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