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尸体在何处?”玄奘问。
绿萝从雕塑后面探出头:“没尸体?”这才慢慢地凑过来,果然,光洁的台阶上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绿萝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就算搬走,也清扫不了这么干净!”
“没有清扫过。”玄奘淡淡道,“地上灰尘很厚。”
绿萝挪开脚一看,果然如此,灯笼照耀下,自已的鞋子在条石上踩出了一个清晰的脚印。她从波罗叶手里夺过灯笼,钻进竹林,竹林的白墙上,果然有一面佛字浮雕:“啊哈,这里有浮雕!”
她伸出小拳头砸了砸,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主说的地道,就在这浮雕后面么?”空乘笑道。
“没错。”绿萝理直气壮。
“法师请看,”空乘把玄奘拉过来,指着墙壁,“这处墙壁厚不过一尺,如何能掏空做地道口?女施主,莫非要把这墙破开了才算明白吗?”
绿萝顿时呆住了,这墙和浮雕与自已所见一模一样,厚度的确不会超过一尺,可是……我明明就是从墙里面钻出来的啊!
她茫然看了看院子,是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连竹林里唯一的那棵花树都不差。可是地道口呢?她走回台阶,空乘示意弟子开门,绿萝推开门,灯笼的照耀下,禅房内陈设很简单,中间是阿弥陀佛的像,左右两侧堆满了蒲团,没有床榻,没有衣物架子……
她又回到窗外,窗棂上也没有刀子捅出来的小洞,整个窗棂纸不是新糊的,陈旧且积满了灰尘……
众人怜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有微微的夜风吹拂竹林,沙沙作响,只有明月投下斑驳的影子,在脚下不停晃动。
“我……我……”绿萝忽然怒气攻心,身子一软,当场栽倒。
禅堂草木,佛影青灯。
少女浑身热汗,不安地在睡梦中挣扎。玄奘坐在床榻边,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盆水早已经凉了,波罗叶端出去哗地倒在庭院里,明月便在地面上荡漾。
“恶僧……你这坏人,为何不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绿萝双眼紧闭,在梦中兀自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语调却透出无比的轻柔之意。玄奘怔了怔,眉头深锁,悠悠一声叹息。
“玄奘……玄奘哥哥……别走,有鬼,有鬼……咬我……”绿萝惊悸地挺直了身子,浑身僵硬,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少女潮红的面颊,古井无波的禅海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微微一动。他闭住双眸,随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这历经亿万劫的佛,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佛到了至境,终归是一个无。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绿萝的额头,单掌合十,低声诵念《大悲咒》。低沉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震荡在禅房,震荡在少女的耳鼓,心海,灵台。
通天彻地,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恭恭敬敬地来听你诵咒,一切鬼,都要合起掌来,跪在那儿静听你诵大悲咒。在地狱里,有一个孽镜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儿都会显现出来。诵了大悲咒,他用孽镜给你一照,你的孽都消灭了,所造的业都没有了。那么在地狱里,就给你挂上一块招牌,说:“名唤绿萝的少女啊,你们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个受持大悲咒的人。”
绿萝渐渐恢复了平静,口中呢喃着,缓缓沉睡。
波罗叶长叹了一声:“今天的,事情,有些,诡异。”
“何来的诡异?”玄奘淡淡道,“道家养空,虚若浮舟;佛法云空,观空入门。世事万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师这话,来得,深奥。”波罗叶挠挠头皮,“咱,不懂。法师,你觉得,这事是,绿萝小姐的,幻觉?”
“不是。”玄奘道。
“哦?”波罗叶精神一振,“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庙里,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杀死了?那活着的,空乘,是谁?死了的,空乘,是谁?为何,那禅房,没有,任何线索?”波罗叶一叠声地问。
玄奘不答,露出浓浓的忧虑。
“法师,我有,大胆的,推测。”波罗叶道,“会不会,您的兄长,长捷,根本没有,离开,霍邑。他就在,这寺里?”
玄奘长叹一声:“贫僧还未长出一双能够看透纷纭浮世的眼。”
但波罗叶见他听了自已大胆的推测毫不惊异,显然心里也想过这种可能,不禁大感振奋:“法师,要不要,我,查查?去,观音殿,娑婆院?”
“不用查。”玄奘摇摇头。
“为啥?”波罗叶急了,“您来,不就是,找长捷,吗?整日在这,禅房,打坐,念经,长捷他,能自已,出现,吗?”
玄奘看了他一眼,道:“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无穷世界,这兴唐寺就仿佛一片龟裂的大地,裂纹纵横,沟壑遍地。我只要站在这里,这裂纹里的风,沟壑中的影,就会传到我的脚下。禅心如明镜之台,本无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将我的脚陷进去,何必费心寻找?”
“我还是,不懂。”波罗叶摇摇头,“您就,不能不,打机锋?”
玄奘笑了:“参佛久了才能顿悟,你不参,自然悟不了。”
波罗叶终于受不了了,疯狂地揉着头,烦躁地跑了。
这一夜,霍邑县的后衙也是灯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对坐在坐毡上,空气沉闷。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灾的勘察和尸体勘验都需要耗费时日,虽然今晚结果能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郭宰怜惜地看着李优娘。
“妾身怎么能睡得着?”李优娘哀叹一声,“这事太过蹊跷,一百多口子人,说没就没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间断了。我这心里……”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大人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一切,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为了这醉人的一笑,再难又如何?
“大人,”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吗?”
“是,大人。”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大人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已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大人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