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长顿时明白了,吓得扑倒在地:“小吏拜见大王!”
驿站中的众人也吓得急忙跪拜。
原来此人便是瓜州都督,临江郡王李琰!
这李琰是太上皇李渊的侄儿,皇帝李世民的堂兄,贞观元年上任瓜州都督,总督瓜州、西沙州、肃州三州的军事,负责守御大唐西部边疆。都督府在瓜州,因此他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辖下的西沙州和肃州行县,检查各州、镇、守捉以及府兵武备,却与玄奘前后脚到了这鱼泉驿。
旁边的世子李澶跳下马,搀扶着父亲下马。
李琰沉着脸来到驿长面前,劈手拿过公文,看了一眼,嚓嚓嚓撕了个粉碎。那驿长浑身颤抖,却不敢说话。
“您便是玄奘法师?”李琰笑着朝玄奘拱手,“上个月我到肃州行县,便听说李大亮在缉捕法师,后来知晓法师去了瓜州,便匆忙忙离开肃州,想在瓜州拜见法师。问了独孤达,才知道法师去了敦煌,这才一路紧赶慢赶,所幸没有再次失之交臂!”
玄奘苦笑:“贫僧也是迫于无奈,请大王恕罪。”
“你有什么罪?”李琰大声,“怕你出境,那便好言好语地规劝,好生供养着便是,李大亮这厮,又是派骑兵追缉,又是发公文缉拿,简直是岂有此理!”
旁边的世子李澶从身上抽出横刀,割断了绑绳,插嘴道:“法师,您是陛下的至交,刚刚在霍邑救了陛下,乃是我李家的恩人,哪能这般对待?阿爷,您得好好参那李大亮一本!”
“自然要参他。”李琰笑道,“不过得等法师离开国境,要不然陛下知道法师在我这里,岂不要逼我把法师送回长安?”
玄奘惊喜:“大王愿意帮助贫僧前去伊吾国?”
李琰顿时尴尬起来:“这个……法师,我也不瞒你。李大亮敢这么做,恐怕也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担忧你的安危,定然是不肯放你西游的。若是知道我把你送走,这……怕是不好交代。”
“贫僧明白了,定然不牵连大王。”玄奘苦笑。
李琰摆了摆手,让跪着的众人都起来。那驿长赶忙招呼手下,收拾驿站,打扫房间,安排土卒们刷马喂饮。庖厨那边也开始忙碌,准备酒食。
驿站的驿舍极为简陋,不过李琰往来多次,也不以为意,邀请玄奘到自已房间内闲坐,李澶亲自在一旁伺候。房内正堂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坐榻,有一尺高下,四周也没有围栏和角柱,只是在上面铺了张竹席,颇为简陋。驿长亲自送了些瓜果和葡萄酒,李澶心细,知道内地的僧人不饮酒,特意让人送了一壶葡萄汁。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李琰笑着,“瓜州这个地方没别的好处,就是蜜瓜格外香甜,也因了这东西才叫瓜州。”
李琰言词虽然文雅,为人却豪爽,也不讲究形象,抓起瓜就啃,直啃得汁水淋漓,连啃了两块才心满意足。
“阿爷,”李澶有些尴尬,“法师在呢!”
李琰恍然:“喔,澶儿提醒得是,倒忘了招呼法师,来,吃吃吃。”
李澶哭笑不得,无奈地看了玄奘一眼。玄奘笑着也抓起一块蜜瓜:“贫僧也爱吃这蜜瓜,在瓜州这几天,见那许多人吃瓜,倒也总结出吃瓜的讲究。”
“哦?怎么讲?”李琰感兴趣。
玄奘严肃:“大口啃,呱唧唇,带瓤嚼,不擦嘴。”
李琰和李澶面面相觑,随即捧腹大笑:“法师,这可真是……大道至简,振聋发聩。”笑完了,李琰感慨,“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澶儿的意思,无非是嫌我身为郡王,吃相却不太文雅罢了。”
“儿子哪敢。”李澶赔笑。
李琰“哼”了一声:“法师可知道,我大唐得天下和历代有什么不同吗?”
“倍为艰辛。”玄奘道。
“法师这是客气话。”李琰笑道,“比起两汉的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我大唐定鼎天下容易许多了,可有一样不同,西汉亡是权臣篡权,东汉崩是诸侯割据,西晋灭是八王之乱,北魏分是权臣分裂,北周亡是权臣篡权,只有这隋朝,是亡在了黎民造反、百姓起事!”
“的确是如此。”玄奘想了想,默默点头。
“我从太原就跟着太上皇起事,武德四年与河间王攻打萧铣,又随着太子……隐太子平定河北的刘黑闼。”李琰追忆着往事,“那河北真是平了又叛,叛了又平,随后又叛,一拨拨的乱民在刘黑闼的大旗下,唱着‘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一个个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就是这群乱民,打败了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杀李玄通,败李勣,生擒薛万均、薛万彻,斩罗土信、李道玄。李元吉吓得闻风丧胆,直到陛下和隐太子两次亲征,才算平定了下来。不瞒法师,当时我也被刘黑闼打得大败,弃城而逃。我痛定思痛,从此明白,隋朝之后,这天下就不再是门阀土族、公卿贵胄的天下了。”
玄奘忽然想起了武德七年,那个占据大兴善寺、挑战天下论师的挚友吕晟,也是出身寒门,藐视皇权贵胄,连科举取土都不肯相信,试图夺下六科魁首,要检验大唐变革的诚意。
玄奘低声道:“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上古的尧舜正是知道了民众的力量,才不敢虐民,协和万邦。”
“是啊!”李琰道,“所以从那以后,我在军中与军卒同吃同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言俚语,从不计较这所谓郡王身份。既然被陛下遣到这陇右黄沙之地,那我便是这陇右人,瓜州人,吃蜜瓜,喝羊奶,住土坯墙,这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李澶忽然向父亲致拜:“阿爷,是我见识浅薄了。多谢阿爷教诲。”
李琰摇头:“我没什么教诲你的,你没经历过,不知道隋末大崩的恐惧。我只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对这黎民百姓有所敬畏,不要把这火山给压榨崩了。要不然改朝换代,连你阿爷我的坟都能给人刨了。”
玄奘笑道:“大王这话说得可重了。如今我大唐方兴,陛下是一代英主,又是历经了隋末乱世之人,断然不会轻视民力的。”
“那倒是。这陛下呀”李琰叹了口气,“法师,我想问问你,今年六月你和陛下在霍邑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事?”
玄奘把霍邑县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番,至于泥犁狱的真假就含糊了过去,所涉及的裴寂等朝廷大员更是绝口不提,只说了崔珏和法雅阴谋作乱。
李琰认真地盯着他:“法师,当时陛下果真没有杀裴相公的心思吗?”
玄奘瞧着李琰焦虑的神情,心头顿时悚然一惊,急忙道:“陛下并没有与我谈过裴相。”
“明白了。”李琰忽然意兴阑珊,但也知道玄奘断然不肯猜测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两人又闲聊一番,玄奘告辞出去。李琰命李澶亲自陪着玄奘,安排一应食宿。
这一夜,玄奘就在鱼泉驿歇息。
大漠,明月,沙碛,古城。祁连山上烽燧高挂,山泉里波光月影。玄奘坐在鱼泉边上,望着沙漠里的泉水,泉水中的星空,一闪一闪之间,仿佛模糊了宇宙与大地的界限。
“法师,”李澶从馆舍里走了出来,坐在玄奘边上,“法师,我能不能陪您去学佛?”
玄奘愣了:“你要出家?”
李澶尴尬:“出家……阿爷定然是不许的。听说您要出关西游,我想如果能陪您走一走西游路,去一趟天竺,也许阿爷会同意。”
“若是比起西游,只怕你阿爷倒宁愿让你出家了。”玄奘笑了。
“为什么?”李澶诧异。
“因为西游路九死一生,而出家却不会死。”玄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