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道:“瘐毙。”
囚犯呵呵笑着:“一群无胆鼠辈。药便下在这酒里吗?拿过来吧!”
典狱摇头:“郎君﹐上官的意思是要将你药杀﹐买些钩吻或乌头下在酒里﹐不过唐律森严﹐买卖毒药者皆绞﹐我却不愿连累他人。这顿酒食只是我一番心意﹐你是我敦煌乡党﹐同乡之谊﹐手上既然要沾染你的性命﹐却想这酒食清清白白﹐所以我便取了一截长绫。”
典狱从袖中取出三尺白绫﹐垂在手上﹐另一只手托起酒壶。
囚犯拿过酒壶一饮而尽﹐挥手将其摔碎在墙壁上﹐忽然疯狂怒吼:“我且去那泰山府君处应卯﹐他日轮回归来﹐定要再战敦煌!”
典狱和白直两人沉默地拉开长绫﹐绞在囚犯脖子上缓缓拉拽﹐囚犯的怒吼戛然而止﹐双手握着喉咙﹐口中仍然喃喃不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囚犯喉咙里咯咯作声﹐面皮渐渐发紫﹐身子也越发绵软﹐脸上似笑非笑﹐却有泪水流淌。典狱松了口气﹐正要再加一把力﹐忽然间囚室内大放光明﹐整座地牢亮如白昼﹐刺眼的白光照耀了每一寸角落﹐纤毫毕现!
两人惊骇交加﹐双手一松﹐那囚犯扑通倒在了地上。
两人眯着眼睛勉强望去﹐却见那似乎穿透万物的白光中﹐有一团五彩光影从穹顶慢慢垂落。囚犯也被这异象惊动﹐剧烈地咳嗽着﹐呆呆地看着这五彩光影。
五彩光影中却有人声传来:“兀那死囚﹐生死之间﹐可得见神灵否?”
囚犯喃喃道:“你……你是何物?”
五彩光影笑道:“吾乃天庭正神﹐只因些许小事﹐被贬下界﹐适才吾在天地间游荡﹐见你神魂离窍﹐便来瞧上一瞧。”
典狱二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囚犯却冷笑:“这人间世事精彩万分﹐尊神且有的瞧呢。若是瞧够了﹐就莫要耽误我泰山应卯。”
五彩光影大笑:“你这囚犯当真有趣。也罢﹐吾被贬下界﹐无所凭依﹐便借你皮囊寄居三年如何?三年后吾回归天庭﹐便还你自由!”
囚犯沉默片刻:“请问尊神是哪路神灵?”
五彩光影念道:
腰细头尖似破鞋,
一十六星绕鞋生,
外屏七乌奎下横,
屏下七星天混明。
囚犯吃惊:“原来是你!”
五彩光影沉默无声﹐似乎在等待着答复。
囚犯凄然叹息:“我如今家破人亡﹐大梦碎灭﹐这敦煌城中﹐大唐天下﹐早已经没有容身之地。既然能够不死﹐这破皮囊便借给你吧﹐且随你看一看这天外世界﹐世间众生。”
五彩光影一闪﹐没入囚犯天灵盖之内﹐地牢内的光明一收而尽﹐重新变得晦暗不明。
囚犯忽然痛苦地挣扎吼叫﹐声音有如狼嚎。典狱二人惊骇之中﹐下意识地抽出横刀﹐就见那囚犯身上、臂上、颈上纷纷冒出浓密的长毛﹐十指长出利爪﹐脸上也开始扭曲﹐唇吻突出﹐口中冒出獠牙﹐整个化作一头人狼!
囚犯忽然念起了咒语﹐嗓音宏大嘹亮:“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杻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话音一落﹐身上的枷锁铁链尽皆脱落﹐哗啦啦响了一地。
典狱二人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囚犯阴森森地狞笑着﹐身子闪电般冲出囚室﹐狼爪噗地插入白直的后背﹐咔嚓一声抓断了脊椎。白直一头栽倒。
“妖孽﹐我跟你拼了!”典狱一声大吼﹐一刀劈下。但是眼前一花﹐却不见了囚犯的人影﹐他愕然片刻﹐突然背后伸过来两只狼爪﹐扣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脖子给掰了过来。
那人狼低下头﹐狠狠地撕咬在他脖颈上﹐连血管带肌肉瞬间撕裂﹐颈血飙飞。
囚犯嘴里叼着碎肉﹐霍然转头望着甬道尽头﹐身子猛然一蹿﹐瞬间就到了地牢门口﹐手臂一划﹐当啷一声门锁断裂。
地牢位于县衙西北角的偏僻之所﹐上方盖着一座小小的狱神庙﹐镇压着地牢出口。典狱要秘密杀囚﹐四周并无外人。囚犯一个跳跃﹐蹲踞在庙顶﹐伤感地遥望着这座城池。
此时已经是戌时日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高低错落的敦煌城如同染金涂赭﹐耀眼苍茫。坊市内正值宵禁﹐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之声。
敦煌城二十八坊﹐一条长街贯通南北﹐名曰甘泉大街。
街上正举行一场昏迎之礼。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规模庞大的鼓乐手和旗牌手﹐打着大红色的喜字灯笼﹐举着大红色的喜字旗牌。那灯笼与旗牌上分别写着“令狐”与“翟”。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迎送亲的亲朋好友护持着八抬花轿﹐后面跟随着挑嫁妆的家仆和部曲。
囚犯蹲踞在一座房顶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长号﹐猛然间一个弹跳﹐扑向队伍前方。
迎亲的队伍顿时大乱﹐有几名粗壮汉子上前阻拦﹐那囚犯狼爪一挥﹐将一名汉子开肠破肚。那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周围几名旗牌手挥舞着旗牌来打﹐囚犯身影闪烁﹐捉摸不定﹐昏黄夜幕中只看见一双闪亮的狼爪忽隐忽现﹐所过之处血肉飞溅﹐横尸遍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长长的队列有如一卷被撕裂的锦帛﹐朝着花轿席卷而去。
新郎大惊失色﹐策马冲过来﹐却被那囚犯一撞﹐身子凌空跌了出去。囚犯砰的一声撞破花轿﹐就此无声无息。
新娘的兄长冲开奔散的人群﹐提着一把长剑奔跑到花轿前﹐用剑尖慢慢挑开轿帘﹐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滞了。
花轿里一声嚎叫﹐随着轿内光芒一闪﹐花轿砰然碎裂﹐那囚犯抱着新娘冲天而起﹐直飞十丈高下﹐就在那敦煌上空踩着虚空奔跑﹐如妖似仙﹐如鬼如魅﹐直入苍天深处。
长街上的人早已经四散一空﹐死伤枕藉的街道上﹐幸存的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
“翟郎君﹐那到底是什么人?”一名部曲声音颤抖。
新娘兄长盯着他:“你确定是人?”
部曲点头:“绝不会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昏暗中剑光一闪。那新郎不知何时走过来﹐夺过长剑﹐手起剑落﹐部曲诧异地睁大双眼﹐喉咙里鲜血滚滚﹐一头栽倒。
“令狐”新娘兄长吃了一惊。
“你呢?这东西是人是狼?”新郎并不回答﹐回身询问一名婢女。
婢女战战兢兢:“是……人……不不不﹐是狼!浑身长满银色长毛的大狼!”
新娘兄长轻叹一声﹐神情决绝起来。两人提着剑在伤者中巡看﹐挨个询问﹐回答是狼的﹐轻轻放过﹐说是人的﹐一剑斩杀。
大漠之上﹐墨色越来越浓﹐垂落在四野﹐染透了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