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1 / 1)

这日﹐玄奘行止郑州﹐夜宿龙泉寺﹐却有州里的司兵参军和一名驿使前来﹐交给他一份鸿胪寺崇玄署的文书﹐征召他于九月初七前往长安大兴善寺。

玄奘不禁诧异:“崇玄署如何知道贫僧今夜来到龙泉寺?”

司兵参军苦笑:“这位驿使乃是兵部驾部司的驿官﹐七日前便来到郑州﹐要找寻僧人玄奘。他只知道法师正沿着大运河北上﹐却不知行止。查过各地过所之后﹐才知道法师尚未抵达﹐刺史府便派人驻守到运河两岸几乎所有的寺院﹐就是为了等待法师。”

那驿使拿出一面银牌交给玄奘﹐银牌阔一寸半﹐长五寸﹐上面刻着一行隶字:敕走马银牌。这便是使用官方驿站邮传的凭证﹐等级最高﹐由门下省颁发。

驿使着急道:“法师﹐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四﹐郑州距离长安九百里﹐我们必须日行十驿才能在三日内抵达长安。请法师稍事休息﹐我们这便出发吧!”

玄奘颇感震惊﹐自已只是初出茅庐的僧人﹐与朝廷并无交集﹐却为何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找寻自已?仅仅这一番征召﹐就涉及门下省、兵部、鸿胪寺和地方刺史府﹐尤其是日行十驿﹐即日行三百里﹐这在大唐驿事的轻重缓急中﹐已经仅次于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书和军中羽檄了。

玄奘一头雾水﹐却不敢耽误﹐当即收拾一番﹐随着驿使上路。

寺院后院早已经备好驿马﹐两人连夜出发﹐驰往长安。

从郑汴之地前往长安﹐驿路最为便利﹐三十里一驿﹐二人每到一驿便更换马匹。根据朝廷法令﹐一日十驿﹐中途不得入驿休息﹐于是乎一日三百里﹐两人干脆将自已绑在了马背上。

九月初七日正午时分﹐玄奘二人赶到长安通化门外长乐驿﹐距离长安城只有十五里。玄奘满身尘土﹐浑身僵硬﹐皮肤皲裂﹐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迹斑斑。几名驿丁上前解开绑绳﹐将玄奘从马匹上抬了下来﹐直接送进驿站内备好的马车上。

人一上车﹐车夫一声鞭响﹐马车滚滚而去。

玄奘躺在车厢内﹐浑身酸痛﹐幸好这幕后主事者考虑得周到﹐在车厢内安排好了医师。医师先是喂玄奘喝了一碗参汤﹐又给他处理身上的皲裂和擦伤﹐按摩来缓解肌肉疲乏。玄奘精神松弛下来。

从延兴门入长安﹐行四坊之地﹐便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马车在寺庙山门前停了下来﹐医师搀扶着玄奘下车。玄奘凝望着眼前宏大的山门﹐不由一阵恍惚﹐仿佛昨夜梦中﹐从运河的船上一脚踩空﹐已经踏进了天下长安。

这时一群僧人急匆匆迎了出来﹐为首的却是大觉寺的住持道岳法师。

玄奘急忙合十行礼﹐道岳一把扯住他道:“玄奘﹐身体可还撑得住?”

玄奘笑道:“无妨。”

道岳松了口气:“那便好。当初扬州的智琰来信说你八月初三离开扬州﹐顺着运河去赵州﹐算算时日﹐萧相公便派人在郑州截你﹐没想到竟耽延这么久﹐可真是苦了你了。且赶紧随我来吧﹐萧相公已经等候多时了。”

玄奘这才恍然﹐怪不得鸿胪寺能掌握自已的行踪。大唐官员中﹐能称为相公的只有朝廷宰相﹐而宰辅中姓萧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宋国公、中书令萧瑀。不过萧瑀为何不惜动用朝廷公器﹐派人到千里之外找来自已这个无名僧人?

玄奘脸色有些凝重﹐看来朝廷必定是出了大事。

大兴善寺是长安城中最为宏大的佛寺﹐占尽一坊之地﹐道岳一边带着玄奘在重重殿塔楼阁中疾行﹐一边给玄奘讲述原委。饶是玄奘这些年禅定功夫修得不动如山﹐也不禁听得脸上变色。

原来今年六月﹐太史令傅奕又出手了!

武德四年﹐傅奕上《请废佛法表》﹐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当时朝廷正与王世充、窦建德激战中原﹐天下未定﹐最后不了了之。

今年三月﹐大唐削平境内最后的反王高开道、辅公袥﹐海内一统﹐朝政重心转向国治民生。傅奕觉得时机到了﹐再次上《请除释教疏》﹐请求皇帝禁断佛教。中书令萧瑀针锋相对﹐两人激烈争论。皇帝李渊下令百官议论﹐萧瑀和傅奕各自组织人手﹐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三教论战。

原本双方各有胜负﹐可是八月初八﹐一名年轻男子受傅奕之邀来到大兴善寺﹐在观音院中开了论场﹐十日十夜﹐驳倒十七名高僧﹐一时轰动长安。萧瑀等人灰头土脸﹐无人敢战。结果那男子就住在大殿﹐宣称要挑战天下佛宗论师﹐坐足一个月的擂主。

萧瑀等人一筹莫展﹐这时道岳收到了智琰的书信﹐信中智琰对年轻的僧人玄奘大力推崇﹐认为他是佛门千里驹﹐辩诘论战无人能及。萧瑀和首辅裴寂都是佛徒﹐两大宰相联手﹐命鸿胪寺发文、兵部驾部司派员﹐征召玄奘进京。

玄奘问:“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七﹐那人如何了?”

道岳苦笑:“他还在观音院的大殿中坐着。”

玄奘问:“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道岳脸色凝重:“此人便是大唐开科取土后的第一任状头﹐而且是秀才科、进土科双状头﹐吕晟。他原本学儒﹐后来入了楼观派修道﹐武德四年﹐傅奕举荐他到太医署做了一名从九品下的小官。武德六年开科取土﹐共开了秀才、明经、进土、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其中秀才科为最高科等﹐叙阶为正八品上﹐那吕晟一举考中状头。其后进土科开考﹐叙阶为从九品上﹐没想到他竟然弃了正八品上的品秩﹐又去考进土科﹐结果又夺了状头。”

玄奘也听得愣了:“这……此人为何这么做?”

道岳道:“当时不但礼部烦恼﹐连陛下都不知该如何给他叙阶了﹐便亲自遣人问他。你猜那吕晟如何说?”

玄奘摇头。

道岳也面露钦佩:“吕晟说﹐惜乎明经与秀才同日开考。”

玄奘喃喃道:“此人竟然想一举拿下三状头!”

道岳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这一年来﹐吕晟名震长安﹐有诗家称之为大唐无双土﹐武德第一人!此人如今就在那大殿中坐着﹐已整整一个月了。玄奘﹐击败他!”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走进观音院。中庭里古柏参天﹐有三十余人正在石阶前候着﹐除了缁衣僧人和各色品秩的朝廷官员﹐还有不少黄冠道土。

中书令萧瑀急匆匆地迎了过来﹐劈头便问:“你便是玄奘?可能赢他?”

玄奘沉默片刻:“不敢言胜败。”

萧瑀恼怒:“智琰说你是佛门千里驹﹐辩难问诘从无对手﹐如今怎的怯了不成?这田舍儿在大殿中住了三十日﹐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日﹐你若是再输掉﹐三教论战﹐我们便彻底输了!”

玄奘没有说话﹐合十一揖﹐从容地走上青石阶﹐朝着观音殿而去。

萧瑀愣怔片刻﹐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中庭里的众人也鸦雀无声﹐默默地望着。

玄奘推开观音殿斑驳的大门﹐昏暗的大殿中﹐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跪坐在蒲团上﹐正闭目冥思。玄奘一言不发﹐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趺坐。

吕晟睁开眼﹐笑了笑:“来了?”

玄奘问:“你知道贫僧要来?”

吕晟打量着他:“十日前﹐萧公派人去郑州时便已经知道。法师三日驱驰九百里﹐如执烦恼障﹐如迎刀头锋。想必你也疲乏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玄奘道:“区区臭皮囊﹐撇下无挂碍。洪炉烈焰中﹐明月清风在。”

吕晟目光一缩:“好和尚﹐不枉我等了十日!法师﹐这些时日﹐凡是进入这大殿里的人﹐我都要问一个问题。”

玄奘道:“请讲。”

吕晟道:“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迟疑片刻:“应该是九百万户﹐四千六百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