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1 / 1)

婆尼沉默了很久:“那么法师是相信衍罗娜王妃死于谋杀了?”

玄奘叹息道:“二十四年了,时间过去这么久,很多真相都难以钩沉。既然莲华夜在这里,我们还是请她来讲述一下当年的经过吧!”

莲华夜望着婆尼,神情中隐约有一种恐惧,紧紧闭着嘴。

玄奘温和地望着她,说:“莲华夜,贫僧要求这个真相,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这个世上的公正。”

“我不想要公正。”莲华夜流泪,“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人生了,求法师慈悲,让我离去吧!”

玄奘叹了口气,道:“真相不揭穿,你走不出三步,就会再次被人灭口。因为衍罗娜之死的背后,有一场更大的惨剧。”

“你是说”莲华夜骇然。

“没错。”玄奘黯然,“我是说王增。”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骇然,连婆尼都开始颤抖,他大吼着将所有侍卫赶出室外,两眼通红地望着玄奘。玄奘静坐垂眸,捻着念珠。

“好,我说!”莲华夜深吸一口气,思绪沉入二十多年前的风云岁月。

“这时候想起王增,那种恩爱情迷还如在眼前。”莲华夜喃喃道,“我不愿做苏毗国的女王,也不想做一国的王后,我只愿得一痴情挚爱之人,如光阴在侧,呼吸相随,至死不弃。见到王增,我以为找到了这个人,我顶着坦尼沙全国的辱骂,陪伴在他身侧,哪怕不做他的王后,只是一个侍女,也是好的。可是他太傻,他今生只愿爱我一人,他要我做他的正妻,让我随着他荣耀,随着他荣华,分享他在这个世上能给予我的一切。可是,恩爱不过一年,他就远征摩腊婆,被设赏迦王诱杀。”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打断她。莲华夜静静地回忆着,目光虚浮,泪水流淌:“当他的死讯传来,我知道,我这一生结束了。我在殿前生了一堆火,打算引火自焚,随他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却听见王增在呼喊,他不希望我死,他要我活着,看到杀死他的凶手偿还血债。于是我找到刚刚即位的喜增,告诉他,我想带着设赏迦王的死讯去见他的哥哥,喜增答应了。喜增登基后,立刻发兵曲女城,击败了设赏迦王,成功救回了罗伽室利。随后,喜增和罗伽室利共同执掌穆克里国,又过了几年,喜增将坦尼沙国和穆克里国合并,成立戒日帝国。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他再次进攻设赏迦王的日子,我剃光了头发,就在冰冷无人的宫殿中等啊,等啊……

“很多年之后,喜增对内完成了三个国家的统一,对外和鸠摩罗王达成了盟约,才进攻设赏迦王。他们在奔那城爆发一场战争,最终击败了设赏迦王。但是,喜增却放过了设赏迦王,只是将他囚禁在了城中,便班师回国。我愤怒不已,去王宫找他,告诉他,我梦见王增了,王增说喜增对不起他。”莲华夜幽幽地说着,“当时喜增给我讲述了很多,他需要靠设赏迦王来维持高达国的稳定。但我并没有原谅他,离开了王宫。当时的宫墙因为雨季的水浸泡,正在修葺。我走在一堵宫墙下,它却忽然倒了下来,我被拍在下面,化作肉泥。再度醒来,已身在苏毗国王族之中,成了一个三岁女童,前尘往事如同一场梦幻。”

众人听着莲华夜的讲述,沉默无言。

婆尼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法师,衍罗娜王妃的死亡真相您清楚了吧?这可不关我的事!”

玄奘怜悯地看着他:“衍罗娜的死,贫僧无法探究真相,因为像她这样的可怜人,又有谁会愿意去记录?可是王增的死,却有清晰的记载。”玄奘让那顺把《戒日王传》和六枚铭牌拿了出来,“二十一年前,戒日王击败设赏迦王之后不久,宫廷诗人波那奉命写了一篇《戒日王传》。上面写道:王增虽然轻而易举战胜了摩腊婆军队,却中了设赏迦王的诡计。他深信不疑,抛弃了武器,独自一人在自已的住所遭遇不幸。”

玄奘用梵文将这篇文字背诵了出来,波那是戒日帝国著名的诗人,文字优美,朗朗上口,玄奘读起来抑扬顿挫。“贫僧一直很奇怪,当时王增刚刚获得胜利,居住在上万骑兵守卫的营帐中,怎么会中了设赏迦王的诡计,死于自已的住处?十一年后,戒日王铸造了六枚铜牌①,上面刻着铭文,记载道:王增铲除敌人,赢得大地和人民的爱戴,由于高尚的誓愿,在敌军营帐,他抛弃生命。婆尼大人,当时您是跟随王增一起出征的,贫僧想问,王增到底死在哪儿?”

婆尼脸色惨白,一言不发,额头冷汗涔涔。

“贫僧来到天竺时,戒日王已经一统天竺,功业煊赫。初创之时的过程贫僧并未亲眼看到,只能通过行吟诗人的传唱和帝国颁发的文件追慕那种辉煌。可是,同为宠臣,波那为何极为讨厌您?当时您是随着王增一起进攻摩腊婆的,可是波那却在《戒日王传》中大肆怒骂您,说婆尼仿佛因为抛弃主人而偷生,所产生的罪过和耻辱用泪水面纱遮住了脸庞。波那当时是跟随你们一起出征的,在王增死后,波那记录道:婆尼的四肢软弱无力,羞愧地蜷缩着。他仿佛一个罪犯,仿佛一个凶手,仿佛一个叛徒。贫僧想问您,您贵为宰相,为何无法阻止一本辱骂您的《戒日王传》颁行、流传,到底原因何在?”

“法师,真相已经掩埋了三十六年,您为何要让它重现人间?”婆尼忽然间哈哈惨笑,“这样真的好吗?”

一言未落,婆尼忽然拔剑斩向自已的脖颈,一时鲜血飞溅,婆尼的身躯摔倒在地。

戒日王听到噩耗,顿时惊得肝胆欲裂。婆尼是他堂兄,也是他父亲收的义子,两人从小感情深笃,相知四十多年,没想到一日之间,婆尼竟然突然死去。这个消息是玄奘派人传递,他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急急忙忙前往婆尼的府邸。

婆尼的府邸已经是哭声遍地,戒日王脸色铁青走进厅堂,婆尼的尸身在地毡上躺着,身上盖着白布。厅堂中只有玄奘一人,正沉默地坐在胡床上,默默地诵经。

戒日王颤抖着掀开白布,只见婆尼的脖颈处流淌着鲜血。

“他是自杀而亡。”玄奘淡淡地道。

“为何会这样!”戒日王两眼通红地大吼。

“因为贫僧揭穿了一桩三十六年前的往事。”玄奘黯然,把和婆尼的那番对质以及自已的推论讲述了一番。

戒日王惊呆了:“你是说,婆尼杀死了朕的王兄?”

玄奘摇摇头:“贫僧并没有说王增是婆尼杀的。”

“那他为何会死?”戒日王大吼。

“因为他要替某人掩盖这桩罪行。”玄奘道。

戒日王呆住了,脸色越来越白,额头冷汗涔涔,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悲伤和恐惧。

“他要替谁掩盖?”戒日王沙哑着嗓音道。

玄奘看了他一眼:“这世上,能让婆尼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陛下难道不知道是谁吗?”

戒日王悲伤地望着婆尼的尸体,喃喃道:“法师是在指责朕弑兄吗?”

“指责您弑兄的,不是贫僧,而是波那。他把秘密写在了您亲自审定,并颁发天下的《戒日王传》里。”玄奘道。

戒日王愕然“:不可能!《戒日王传》朕看过多遍,绝无此事。”他辩解道,“波那和婆尼素来不睦,那几句话是说,婆尼没有尽到保护王增的职责,让王增独自一人去了设赏迦王的营帐,因此而遇害。至于王增死的营帐,是波那记错了。毕竟他当时虽然跟随王增出征,却并未亲眼看见王增被害的场面。”

“波那记错了,那么您也记错了吗?”玄奘冷冷道,“您当时审定《戒日王传》,连这点错误都不曾发现?既然不曾发现,十一年后,您为何要重新铸造铭牌,更改了王增死亡的地点?”

戒日王哑口无言:“可这也无法说明波那指责我杀了兄长啊!”

“《戒日王传》中还有一句提到了您:喜增企图抹去杀死婆罗门的罪行,如同帝释天企图抹去杀死婆罗门的罪行。”玄奘朗诵道。

“是有这句。”戒日王闷闷地道,“这又能说明什么?朕杀死的婆罗门多了。”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陛下,婆罗门一词,在波那的家乡具有双关的含义,它的另一个含义是,兄长。而梵天神话中,帝释天也杀死了他的兄长众色。”

戒日王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玄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些话曾经给何人讲过?”戒日王失魂落魄地问道。

“并不曾讲给任何人听,只有贫僧一人知道。”玄奘道,“若是陛下想杀死贫僧,只需一声令下,这个秘密将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戒日王惨笑:“灭得了法师之口,能灭得了诸天神佛之口么?这个波那,朕供养他一生,他却如此待朕!”

“人所做下的业,无论善业、恶业,都会铭刻于天地之间。无论如何文过饰非,都如同一只昆虫举起手臂,去阻挡滚滚的车轮。”玄奘道,“十五年前,我大唐皇帝也曾犯下一桩大恶业。当初他的兄长是太子,但大唐定鼎天下,他出力最多,于是日渐和太子有了矛盾,为了争夺帝位,双方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大唐皇帝先发制人,率兵在玄武门伏击自已的兄长和弟弟,并亲手射杀了兄长,逼迫父亲退位,禅让于他。之后更将兄长和弟弟的亲族斩尽杀绝。我国的史官秉笔直书,记载此事。皇帝一直思谋,想更改起居注,篡改历史,但忠于他的臣下却严词拒绝。因为这世上除了荣华富贵,还有道德良知。陛下,波那忠诚于您,但更忠诚于道德良知。”

戒日王陷入深思:“听说你们大唐天子十八岁起兵反抗暴政,朕是十六岁征战沙场;大唐天子发动兵变杀死兄长和弟弟当上了皇帝,朕就更不用说了;大唐天子登基后扫平天下,朕则征战六年,征服数十个国家,开创戒日帝国;到了如今,我们又同时为往昔的罪孽所苦。为何我们二人会如此相似?法师,难道这是做帝王的原罪吗?”

“这不是帝王的原罪,而是欲望的原罪。”玄奘道,“譬如玄武门政变,一直是大唐皇帝内心的刺。这根刺,大唐皇帝认为拔掉之后,他就不会再疼了。不知陛下如何看待?”

戒日王久久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到厅堂门口,凝望着院落外藏黑色的丛林,四周有风吹林木,天籁虫鸣。头顶上宇宙无限,在这恒河边的古老星空下,忽然间只觉自身如此渺小,如此孤单,如此无依无靠。纵然王城中驻扎着数万铁骑,一声号令,可踏碎山河,摧毁城池,碾碎阻挡在前方的一切敌人,可只要一想起王增的鲜血,那种发自灵魂的恐惧与颤抖,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