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1 / 1)

“那么伊嗣侯陛下呢?”戒日王大笑,“难道波斯皇帝只会享乐么?”

伊嗣侯三世听出他话中的嘲弄,并不恼怒,淡淡地道:“那是早年间的事了,如今的朕,只会为国求死。”

戒日王眯上眼睛,静静地盯着伊嗣侯三世,两位当世帝王之间不足一尺,却似乎风雷激荡,大浪滔天。很久,戒日王才慢慢点头:“如今你我两国的大军隔着印度河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既然你敢来我曲女城,朕想,必定带来了能让朕高兴的东西。不妨说说看。”

伊嗣侯三世知道真正的谈判已经来了,顿时有些紧张:“就这么开始么?”

戒日王大笑:“今夜你我的对话,不知有多少个国家、多少个国王等得焦灼不安。何必让他们着急呢?”

伊嗣侯三世哈哈大笑:“让整个大陆世界为之焦灼不安的时刻,朕好久没有经历了。想当初,朕坐在泰西封的宫殿里,万王来朝,一句话说出,东到呼罗珊,北到君土坦丁堡,西到埃及,南到大沙漠,半个世界都会掀起飓风。只可惜,雨打风吹去。可今夜,所有人的眼睛都得盯着朕,很畅快,很畅快!”

伊嗣侯三世笑得前仰后合,他凝望着皇宫的灯火辉煌,风烟云动,喃喃道:“这让朕觉得,朕还在泰西封。朕还能牵动这大陆的风云……”

玄奘安慰:“陛下,王朝兴衰,非一朝一夕之势,你只不过在承受前代诸王的恶果。”

伊嗣侯三世凝视着玄奘,忽然有一些感动,但最终叹息:“朕的过错,自已知道,朕将负罪终生,不敢诿过他人。”

他凝望着戒日王:“陛下既然要谈,那咱们就谈。四年前,灭国之后,朕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起初的时候,追随朕的子民多达百万之众,他们为了保护朕,和大食人殊死拼杀,一个接一个死于道路沟渠,到如今只剩下六十万人。我们睡在荒山野岭,上无片瓦遮蔽,下无安寝之所。老人饥馑,婴儿夭折,朕常常想,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如何还给他们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

伊嗣侯三世慢慢流出了泪水,月光和树影交织在皇宫上空,有风吹起,光影舞动,宫墙的佛塔和诸天菩萨、力土金刚仿佛活了一般,共同见证他不堪回首的往事。玄奘和戒日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喜增陛下,朕真的倦了。厌恶了战争,厌恶了厮杀,若非万不得已,朕不想与您开战。希望您能够成全。”伊嗣侯三世对着戒日王一揖。

戒日王沉吟:“嗯,你打算如何与朕化干戈为玉帛?”

伊嗣侯三世神情郑重:“若是陛下肯接纳波斯族人,能让我们在五河地谋得一个栖身之地,朕取消帝号,波斯取消国号,波斯子民甘愿成为戒日帝国的藩属,世世代代为帝国戍守边疆,永不背约!”

戒日王明显有些愕然:“你是萨珊波斯的皇帝……”

伊嗣侯三世苦涩一笑:“萨珊波斯,已经亡了!朕刚刚逃离泰西封的时候,总是想着复国大业,恢复昔日荣光。可是仓皇逃亡这些年,大食人越来越强盛,这个念头早已经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朕如今要做的,就是让追随朕的几十万子民,有个家园可以栖息;让我萨珊波斯的圣火,能够不受雨打风吹,永恒不灭。至于朕,是做个皇帝,还是藩王,又有什么要紧?”

玄奘肃然起敬:“陛下此举,善莫大焉。”

戒日王却冷笑:“却不知道这是善,还是伪善?”

玄奘愣了:“此话怎讲?”

戒日王凝望着伊嗣侯三世:“朕来问你,整个五河地分为八个王国,最大的国家人口也不到五十万,若是朕让你六十万波斯人进入五河地,如何钳制?”

伊嗣侯三世一愕,急忙解释:“我波斯人只想有个栖居的家园,绝无背盟之心!”

“就算你们初来乍到,为了避祸而隐忍下来,可是等你们安定之后呢?”戒日王道,“你们又岂会心甘情愿受一个弱于自已的国家管辖?”

伊嗣侯三世沉默下来“:陛下这么说就有点强词夺理了,那么鸠摩罗王呢?您这位最强大的盟友坐拥东天竺,麾下子民百万,他可敢与您争锋?”

“那是因为我们是同族,自古而今已经形成一套相处的法则!”戒日王冷笑,“大小萨蒙塔层层叠叠,互相制约,谁也不敢擅自破坏这层规则。可你们乃是外来之人,且看看犍陀罗,六十万异族突然进入,和当地人产生了多少纷争?久而久之,整个五河地就会乱作一团,朕的帝国边疆不宁,一旦你们有异心,和外族结成一气,朕的西部边疆直接就会门户洞开,重演当年外族入侵之祸!伊嗣侯陛下,只要朕让你们进来,您等于就捏住了朕的……”戒日王指了指自已的裆下,“卵蛋!”

伊嗣侯三世没想到戒日王如此坚决,脸上露出绝望。

“那么,陛下有什么法子,可以避免战争?”玄奘问道。

“朕为何要避免战争?”戒日王冷笑,“不瞒法师说,朕所思所想,就是开创一个武功赫赫的帝国,重现孔雀王朝之雄风!只要朕能得到犍陀罗,退可以守住天竺大陆,进可以争霸西方世界。所以,朕必须征服犍陀罗!倘若波斯人不退,这场战争势在必行!”

“陛下,只要战事一开,势必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难道万千百姓的生命,也抵不过一个帝王内心的欲念吗?”玄奘语气严厉起来。

戒日王哈哈大笑:“法师,拿下犍陀罗,朕的子民将永无外族入侵之祸。只要朕对得起天竺子民,只要朕无愧于天地道义,在这世间,朕又有何畏惧?”

“那么贫僧还想问一句,从您登基至今,征伐列国,果真能无所畏惧?果真能无愧于天地良知么?”玄奘的神情也有了一些激动。

戒日王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中透出一丝冷厉:“法师难道要与朕为敌?”

“贫僧乃佛门中人,眼中看到的,不是国与国之间的差异,而是众生与众生之间的无差。在贫僧看来,天竺人与波斯人并无二致,他们流出的血是同样的颜色,他们头顶上的星空是共同的一片。所以很抱歉,陛下,贫僧的脚踩的是众生的世界,而不仅仅是天竺的土地。”玄奘道。

“哼。”戒日王冷笑,“法师,可你吃的、喝的是我天竺人的供养!传授你学问的,是我天竺人的寺庙!”

玄奘默然片刻,叹息着点头:“是啊!所以贫僧不愿辜负天竺,只求陛下开恩。”

三个人一时沉默,站在皇宫的草地上互相对峙。明月照耀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也照耀着庭院里的古老森林与河流,河流如带,森林如墨,交织成明暗的光影,似乎恰恰将三人分割在不同的世界。

曲女城的小巷之中,玄奘带着王玄策、那顺正艰难地走着。与长安城干净整洁的街道不同,曲女城的街巷弯弯曲曲,两侧的民居也没有围墙,直接面对街巷开门。街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到处都是牛粪,时而有几头牛哞哞叫着走过,就会堵塞巷子。

到了一户破旧的人家前,玄奘命那顺去叫门。

那顺拍门,喊道:“请问梅塔霍查在吗?”

霍查就是宦官。这位梅塔乃是二十多年前戒日王皇宫中的太监,十几年前年老体衰,离开皇宫到民间生活。玄奘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听到,梅塔当年在皇宫中伺候过衍罗娜王妃,于是辗转找了过来。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看玄奘的服饰,知道是一位大德高僧,不敢怠慢,施礼道:“尊者找我父亲有何吩咐?”

“梅塔是你父亲?”三人都愣了。

中年男子尴尬:“我是父亲离开皇宫后领养的义子,照顾他老人家晚年的生活。”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玄奘道:“贫僧有一桩二十多年前的宫廷旧事想打听一下。你父亲可在家中吗?”

“在在在。”那人忙不迭道,“父亲年龄大了,常年卧床,在房中躺着呢。”

他恭恭敬敬地引玄奘进去,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间阴暗潮湿的卧室,梅塔正在床上躺着,老态龙钟,目光浑浊。玄奘在他身边坐下,温和地道:“霍查,你可还记得衍罗娜王妃么?”

“王妃……”老霍查的目光慢慢沉入回忆,“当然记得,衍罗娜王妃是极好极好的主人,我再也没见过一个像她那样美丽、那样温和的女子。”

“你伺候她是在哪一年?”玄奘问。

“就是王增陛下登基的那一年。”老霍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坦尼沙城,王增太子从大雪山带回来一个美丽的女子,要娶她为妃。那时候还是光增王在位,光增王坚决反对。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竟然是个妓女。可是王增爱极了她,父子关系闹得很僵,王增宁愿被废掉太子之位,也要娶她为妃。直到光增王病死,王增即位,才将她迎娶为王后。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被派去伺候王后。”

“之后的事情呢?”玄奘问。